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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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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靠于洛夫婦和斐歇爾叔叔支持的生活,過了二十七年之後,到一八三七年,貝姨已經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麼成就,也不計較人家對待她的隨便;她自動的不參加宴會,寧願在親密的場合露面,還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傷害她的自尊心。在於洛將軍家裡、克勒韋爾家裡、男爵夫人家裡、小於洛家裡、在她吵過架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裡韋家裡,到處她都象自己人一樣。到處她懂得討下人們的好,不時賞他們一些酒錢,進客廳之前老跟他們談一會兒天。這種親熱,老老實實把自己看做和他們一般高低的親熱,博得了下層階級的好感,這是吃閒飯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條件。背後大家都說:「這個老小姐心地善良,是個好人。」再說,她的殷勤,自發的、無限的殷勤,同她假裝的好脾氣一樣,也是她的地位逼成的。看到處處要依賴人家,她終於瞭解了人生;因為要討個個人的好,她跟年輕人一塊兒嘻嘻哈哈,在他們心目中,她是那種最受歡迎的甜言蜜語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贊成他們的欲望,做他們的代言人;他們把她當做最好的心腹,因為她沒有權利責備他們。她的極端穩重,使她同時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為她象尼儂一樣有男人的長處。一般而論,一個人的心腹話,總是下達而非上聞的。幹什麼秘密的事,總是跟上司商量的時候少,跟下屬商量的時候多,他們幫我們設謀劃策,參與我們的會議;但連黎塞留①尚且不明白這一點,初次出席御前會議就自命為已經登峰造極。人家以為這個可憐的姑娘處處要仰人鼻息,非閉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為全家的懺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個人,還記得小時候吃過大力氣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說,為了顧全顏面,她夫婦之間的悲苦,也只肯對上帝傾訴。 ①黎塞留(1585—1642),紅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法國史上有名的能臣權相。 在此也許得說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貝姨眼中還是金碧輝煌,她不象暴發的花粉商會注意到破爛的沙發、汙黑的花綢、和傷痕累累的絲織品上所表現的窮相。我們看待有些家具,象看待我們自己一樣。一個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結果,會象男爵那樣自以為沒有改變也沒有老,可是旁人發覺我們的頭髮已經象齦鼠的毛,腦門上刻著人字形的皺紋,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貝特覺得這所屋子始終反映著帝政時代的光華,始終那麼耀眼。 年復一年,貝姨養成了老處女的怪脾氣。譬如說,她不再拿時裝做標準,反而叫時裝來遷就她的習慣,迎合她永遠落後的怪癖。男爵夫人給她一頂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麼裁剪入時的衣衫,貝姨馬上在家裡獨出心裁的改過一道,帶點兒帝政時代的形式,又帶點兒洛林古裝的樣子,把好好的東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變得不三不四,體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爛爛。在這一點上,貝姨象騾子一樣固執;她只求自己稱心,還以為裝束得挺可愛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裝與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現她從頭到腳都是老處女固然很調和,卻把她裝扮得奇形怪狀,人家縱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讓她在喜慶日子露面了。 男爵給她提過四次親(一次是他署裡的職員,一次是個少校,一次是個糧食商,一次是個退休的上尉),都給她拒絕了,另外她又拒絕了一個後來發了財的鋪繡商。這種固執,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氣,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開玩笑地替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做山羊。但這個外號只能說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說明我們個個人都會在人前表現的那種變化無常的脾氣。仔細觀察之下,這個姑娘,的確有鄉下人性格中兇狠殘忍的方面,她始終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說不定她在妒性發作的時候會把堂姊殺死的。知道了法律,認識了社會,她才不至於露出鄉下人的本性,象野蠻人那樣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變為行動。本色的人跟文明人的區別,也許全在這一點。野蠻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所以野蠻人的腦子裡可以說沒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至於文明人,卻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文明人關心的有無數的對象,有無數的情感;而野蠻人一次只能容納一種情感。就因為此,兒童能夠暫時壓倒父母,取得優勝,但兒童的欲望一經滿足,優勝的條件也就消滅;可是這個條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繼續存在的。貝姨這個野性未馴的、帶點兒陰險的洛林姑娘,就屬這一類的性格;在平民之中這種性格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普遍,大革命時代許多群眾的行為,也可以用這種性格解釋。 在本書開場的時代,要是貝姨肯穿著入時,象巴黎女子一樣,時興什麼就穿什麼,那麼她場面上還算拿得出,但她始終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沒有風韻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頭發、冷冷的美麗的眼睛、臉上硬繃繃的線條、乾枯的皮色、頗有喬托①畫像的風味:這些特點,一個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會加以利用而獨具一格的,但在貝特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裝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樣,好似薩瓦省的孩子們牽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親戚,都知道她喜歡待在家裡,只在小圈子裡活動,所以她的古怪已經誰也不以為怪,一到街上,更是無人理會了,因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會受人注意。 ①喬托(1266—1336),意大利畫家,鑲嵌藝術家:風格雄渾,被公認為現代繪畫的先驅。 那天奧棠絲在花園裡的傻笑,是因為戰勝了貝姨的固執,把追問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來。一個老姑娘儘管諱莫如深,還是不能咬緊牙關,一貫到底,為什麼?為了虛榮心!三年以來,奧棠絲對某些事情特別感到興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問話;她要知道姨母為什麼不嫁人。五次提親都被拒絕的事,奧棠絲都知道的,她便編了一個小小的羅曼史,認定貝姨心上有人,並且拿這一點來和貝姨彼此開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貝姨的時候,總喜歡說:「呃!我們這輩小姑娘!」好幾次貝姨說笑話似的回答,「誰跟你說我沒有愛人哪?」於是,真的也罷,假的也罷,貝姨的愛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無傷大雅的鬥嘴,已經有兩年的歷史。貝姨上次到這兒來,奧棠絲第一句就問: 「你的愛人好嗎?」 「好呐,」她回答,「就是有點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 「啊!他身體很嬌?」男爵夫人笑著問。 「對啦……他是黃頭髮的……我這麼一個黑炭,自然要挑一個白白嫩嫩的、象月亮般的皮色嘍。」 「他是什麼人呢?幹什麼的?」奧棠絲問,「是一個親王嗎?」 「我是做針線的王后,他是做活兒的親王。街上有住宅,手裡有公債的富翁,會愛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還是有什麼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話裡美麗的王子會要我?」 「噢!我倒想見見他!……」奧棠絲笑著說。 「你想瞧瞧肯愛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麼模樣嗎?」貝姨反問。 「大概是個老公務員,鬍鬚象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奧棠絲望著她的母親說。 「哎哎,這可是猜錯了,小姐。」 「那麼你真的有愛人了?」奧棠絲以為逼出了貝姨的秘密,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沒有愛人一樣的真!」貝姨有點兒賭氣的說。 「好吧,貝特,你既然有愛人,幹嗎不跟他結婚?……」男爵夫人說著又對女兒做了一個暗號,「講了他三年啦,你早應該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變心,你就不應當把這種局面老拖下去讓他受罪。而且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倘使他還年輕,你也該趁早有個老來的倚靠。」 貝姨瞪著眼瞅著男爵夫人,看見她在笑,便回答說: 「嫁給他等於嫁給饑餓;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來還不是一樣的工人……不行,不行;我們精神上相愛,便宜多呢!」 「你幹嗎把他藏起來呢?」奧棠絲又問。 「他穿著短打哪,」老姑娘笑著回答。 「你愛他不愛呢?」男爵夫人問。 「那還用說!這小天使,我就愛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年嘍。」 「好吧,要是你就愛他的人,」男爵夫人態度很嚴肅,「要是你真的愛他,要是真有這個人,你就是大大的對他不起。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這玩意兒,咱們生下來都懂的!」貝姨說。 「不;有些女人儘管愛,可是自私得厲害,你就是這樣!……」 貝姨把頭低了下去,要是這時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會害怕的;但她望著手裡的線團。 「你應該把你的愛人介紹我們認識,埃克托可以替他找個事,找個發財的機會。」 「不行,」貝姨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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