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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男爵夫人在克勒韋爾走後的感想和落眼淚,現在我們都不難瞭解了。可憐的夫人,兩年來知道自己已經墮入深淵,但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受罪。她不知道兒子的婚事是怎麼成功的,不知道埃克托攪上了貪財的約瑟法;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韋爾這樣毫無顧忌的談論男爵的荒唐,眼見要沒有人尊重埃克托了。老花粉商羞惱之下所說的野話,使她想像到兒子的婚姻是在怎樣無恥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場中,兩個老人醉醺醺的,親昵狎弄之餘,提出了這頭親事,等於由兩個墮落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奧棠絲忘掉了!」她心裡想。「他還是天天見到她的呢;難道他想在那些娼婦家裡替她找一個丈夫嗎?」這時她丟開了妻子的身分,只有母性在思量一切,因為她看見奧棠絲和貝姨在那裡笑,那種年輕人的無愁無慮的癡笑,而她知道,這種神經質的笑,跟她獨自在園中散步,含著眼淚出神,同樣不是好兆。

  奧棠絲象母親,但頭髮是金黃的,天生的鬈曲,異乎尋常的濃密。皮色有螺鈿的光彩。顯而易見,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純潔的愛情的結晶品。面貌之間熱烈的表情,快樂的氣息,青年人的興致,生命的朝氣,健康的豐滿,從她身上放射出來,象電光似的鋒芒四射。奧棠絲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雙無邪的、水汪汪的藍眼睛,停留在一個走路人身上時,會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頭髮金黃的女子,乳白的皮膚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點打點折扣,可是她白淨得連一顆雀斑都沒有。高個子,豐滿而不肥,靈活的身段,和母親的一樣儀態萬方;從前的作家濫用仙女二字,她真可當之無愧。街上見到她的人,誰都要叫一聲:「呦!美麗的姑娘!」她卻是天真爛漫的,回家對母親說:

  「那些人怎麼啦,媽媽,你和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叫著:

  美麗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嗎?……」

  的確,男爵夫人雖然過了四十七歲,喜歡夕陽晚照的鑒賞家,還是覺得她比女兒更可愛,因為象婦女們所說的,她的風韻還一點兒沒有減色:這是少有的現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紀時,尼儂①曾因此大動公憤,因為她到了高年還是容貌不衰,使一般醜女人即使年輕也無人問津。

  ①指尼儂·德·朗克洛(1620—1705),法國名媛,以才貌雙全著稱。

  男爵夫人從女兒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見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墮落,也許要給人家從部裡攆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隱隱約約的意會到克勒韋爾預言的苦難,可憐的女人越想越受不住,竟象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覺。

  貝姨一邊和奧棠絲談話,一邊不時張望,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回進客廳;可是男爵夫人打開窗門的時節,她的甥女兒偏偏問長問短,糾纏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貝特·斐歇爾,比于洛太太小五歲,卻是斐歇爾兄弟中老大的女兒;她不象堂姊那樣生得美,所以對阿黛莉娜一向是出奇的妒忌。而妒忌便是這個怪人的基本性格,——怪這個字是英國人用來形容不是瘋人院中的,而是大戶人家的瘋狂的。十足的孚日鄉下姑娘,瘦削的身材,烏油油的黑頭發,大簇的濃眉毛虯結在一塊,粗大的長胳膊,又肥又厚的腳,長長的猴子臉上有幾顆肉皰:這便是老處女的速寫。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醜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犧牲品,苦澀的果子作了美豔的鮮花的祭禮。李斯貝特在田裡做活,堂姊姊卻在家嬌生慣養;因此她有一天趁著沒有人在場,想摘下阿黛莉娜的鼻子,那顆為上年紀的女人讚美的真正希臘式的鼻子。雖然為此挨了打,她照樣撕破得寵姊姊的衣衫,弄壞她的領圍。

  自從堂姊攀了那門意想不到的親事之後,李斯貝特認了命,好似拿破崙的兄弟姊妹,在王座與權威之前低下了頭一樣。心地極好極溫柔的阿黛莉娜,在巴黎記起了李斯貝特,一八〇九年上把她叫出來,預備替她找個丈夫,免得在鄉下受苦。可是這個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識的姑娘,不能象阿黛莉娜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上親,男爵只能先給她弄個生計,送她到供奉內廷的刺繡工場,有名的邦斯兄弟那裡去學手藝。

  大家簡稱為貝特的這位小姨子,做了金銀鋪繡的女工之後,拿出山民的狠勁來學習,居然識了字,會寫會算;因為她的姊夫,男爵,告訴她,要自己開一個繡作鋪,非先學會這三樣不可,她立志要掙一份家業,兩年之內換了一個人。到一八一一年,鄉下姑娘已經是一個相當可愛、相當伶俐、相當聰明的女工頭。

  這一行叫做金銀鋪繡的職業,專做肩章,飾帶,刀劍柄上的繸子,以及花哨的軍服與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崙以他喜歡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氣,要大小官員的服裝都鋪滿金繡銀繡;帝國的版圖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廣,成衣匠自然都變了殷實的富戶,而這個供應成衣匠或直接供應達官巨宦的工藝,也成為一樁穩嫌錢的買賣。

  等到貝姨成為邦斯工場中最熟練的女工,當了製造部門的主管,可能成家立業的時候,帝國開始崩潰了。波旁王室的號召和平,使貝特大為驚慌,她怕這行買賣要受到打擊,因為市場的範圍已經從一百三十三州減縮到八十六州,還要大量的裁軍。同時她也害怕工商業的變化,不願接受男爵的幫助;他簡直以為她瘋了。男爵希望她跟盤下邦斯工場的裡韋先生合夥,她卻跟裡韋吵了架,仍舊退回去做一個普通工人:

  於是人家更以為她瘋了。

  那時,斐歇爾一家又回頭去過他們艱難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沒有提拔他們的時候一樣。

  拿破崙第一次的遜位把他們的事業斷送了之後,斐歇爾三兄弟在一八一五年上無可奈何的當了義勇軍。老大,貝特的父親,戰死了。阿黛莉娜的父親,被軍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國,一八二〇年上死在特裡爾。最小的一個,若安,到巴黎來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據說她吃飯的刀叉都是金銀打的,在應酬場中頭上頸上老戴滿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賜的金剛鑽。若安·斐歇爾那時四十三歲,向于洛男爵要了一萬法郎,靠前任軍需總監在陸軍部裡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爾賽鎮上作些小小的糧秣買賣。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勢,叫貝特屈服了;在營營擾擾,爭名奪利,使巴黎成為又是地獄又是天堂的大動亂中,她承認自己的渺小。體驗到堂姊的種種優越之後,她終於放棄了競爭與媲美的念頭;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象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兒拿掉,它還會捲土重來,毀滅整個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黛莉娜和我是一個血統,咱們的父親是親兄弟;她住著高堂大廈,而我住著閣樓。」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節和元旦,貝特總收到男爵夫婦倆的禮物;男爵待她極好,供給她過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將軍每星期請她吃一次飯,堂姊家裡永遠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卻從來不引以為羞。再說,人家也幫她在巴黎有了一個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活。

  的確,這個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請她住到她們家裡去,貝特覺得依人籬下就等於戴了枷鎖;好幾次男爵把她結婚的難題解決了;她先是動了心,然後又擔心人家嫌她沒受教育、沒有知識、沒有財產把人家回絕了:最後,倘使男爵夫人提議她住到叔父那邊去管理家務,免得花大錢雇一個大權獨攬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說,她才不樂意這種方式的嫁人呢。

  貝姨在思想上所表現的那種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說話少的野蠻人身上都有的。由於工場中的談話,與男女工人接觸的關係,她的鄉下人的聰明又染上一點兒巴黎人的尖刻。這姑娘,性格非常象科西嘉①人,強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歡軟弱的男人的;但因為在京城裡住久了,京城的氣息把她表面上改變了。頑強的個性給巴黎文化磨鈍了些。憑著她的聰明狡獪,——那在真正獨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別的環境中她准是一個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夠離間一個最和睦的家庭。

  ①科西嘉:法國島名,為拿破崙出生地,以民風強悍著稱。

  早期,當她不露一點口風而抱著希望的時候,她曾經穿胸褡,注意時裝,在某一時居然收拾得相當光鮮,男爵認為她可以嫁人了。貝特那時頗象法國舊小說裡的火辣辣的黑髮姑娘。銳利的眼神,橄欖色的皮膚,蘆葦似的身段,大可叫什麼退職的少校之流動心;但她笑著對人說,她只預備給自己鑒賞。並且,物質方面不用操心之後,她也覺得生活很美滿:從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總在別人家裡吃晚飯,這樣,她只消管中飯和房租的開支了;人家供給她衣著,也給她不傷體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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