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八八


  施穆克像只綿羊似的跟著多比納,由他領著走進了一個可稱為「巴黎之癌」的髒地方。這地方叫波爾當村。一條狹窄的小巷,兩旁的房子都像是房產投機商蓋的;小巷直通篷迪街,巷口正好被巴黎的腫瘤之一,聖馬丁門戲院的大廈遮住,黑洞洞的。巷子的路面比篷迪街的馬路要低一截,順著斜坡伸向下方的馬圖蘭杜坦普爾街,最後被一條里弄擋住了去路,構成了一個D字形。這兩條相交的小巷裡,共有三十來幢七八層高的房子,那院子裡,樓房裡,是各種各樣的貨棧、加工廠和工場。簡直就是一個縮小了的聖安杜瓦納郊鎮。裡面有做家具的,雕銅器的,加工戲裝的,制玻璃器皿的,繪瓷器的,總之,五花八門,式樣新奇的巴黎貨,這裡都有人做。這條巷子就像它的商業一樣肮髒,興旺,來往的行人,大小的車輛,把巷子擠得滿滿的,看了叫人噁心。巷子裡密集的人口與周圍的事物和環境倒也協調。居民們都在工場、作坊做事,一個個都精通手工藝,把一點聰明才智全都用在了手藝上。多比納就住在這個出產豐富的村子裡,因為房屋的租金便宜。他家的那套房子處在七樓,可以看到幾座還倖存的大花園,那是篷迪街三四家大邸宅的花園。

  多比納的住房包括一間廚房和兩間臥室。第一間是孩子們的天地。裡面有兩張白木小床和一隻搖籃。第二間是多比納夫婦的臥室。吃飯在廚房。上面有一間所謂的閣樓,高六尺,蓋著鋅皮,頂上開了一個小天窗。要上閣樓去,得爬一道又窄又陡的白木梯,拿建築行話說,這種梯子叫作磨坊小梯。小閣樓稱作傭人臥室,這樣一來,多比納的住房也可以說是一套完整的公寓了,租金因此而定為四百法郎。一進屋,有一個小門廳,起到了遮掩廚房的作用,門廳靠朝向廚房的一個小圓窗取光,實際上只有臥室門、廚房門和大門這三扇門中間的一點位置。三間屋子全都是方磚地,牆上貼的是六個蘇一卷的劣等花紙,純粹作裝飾用的壁爐狀若滴水石,漆成俗裡俗氣的仿木色。全家五口人,三個是孩子。因此,牆壁上凡是三個孩子的胳膊夠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道道很深的痕跡。有錢人絕對想像不到這家人的廚房用具有多簡單,總共只有一口灶,一隻小鍋,一個烤肉架,一隻帶柄的平底鍋,兩三把圓頂蓋大肚水壺和一隻煎鍋。餐具都是白色和棕色的陶器,全套也只值十二法郎。一張桌子既當餐桌又當廚房用桌,另有兩把椅子和兩張小圓凳。通風灶下,堆著煤和木柴。一個牆角處放著一隻洗衣服用的木桶,全家的衣服往往要等到夜裡才有時間洗。孩子的那間屋子裡,拴著不少涼衣服的繩子,牆上貼著五顏六色的戲院海報和報上剪下來或彩圖說明書中撕下來的畫片。屋子的一角放著多比納家長子的課本,晚上六點父母去戲院上班時,家裡的事顯然是由他來操持。在許多下等階層的家庭裡,孩子一到了六七歲,對弟弟妹妹就要擔負起母親的責任。

  通過這一簡略的描述,各位自可想像到,拿一句已經很通行的俗語說,多比納一家人雖窮,但清清白白。多比納約摸四十歲,老婆三十來歲,名叫洛洛特,原是合唱隊的領唱,據說做過戈迪薩爾的前任,那個倒臺經理的情婦。這個女人以前長得確實很漂亮,但前任經理的不幸對她的影響極大,最後走投無路,不得不以戲院通行的方式,跟多比納一起過日子。她毫不懷疑,等到他們倆每月能掙到一百五十法郎,多比納一定會按法律補辦結婚手續的,哪怕僅僅是為了他疼愛的孩子有個合法的地位。每天早上空閒的時間,多比納太太為戲院的商店縫製戲裝。這一對勇敢的戲院小工拼死拼活,每年也只能掙個九百法郎。

  「還有一層!」多比納從四樓起就這樣對施穆克說;施穆克陷入了痛苦的深淵,根本就不知道是下樓還是上樓。

  多比納跟所有的當差一樣,身著白布衣裳,他一打開房門,只聽得多比納太太大聲嚷著:

  「快,孩子們,別吵了!爸爸來了!」

  孩子們對父親恐怕都是愛怎樣就怎樣,所以老大照舊學著奧林匹克馬戲團的樣,用掃帚柄當馬騎,在指揮衝鋒;老二在繼續吹他的白鐵短笛,老三盡可能地緊跟著衝鋒主力部隊。母親在縫一套戲裝。

  「別吵了,」多比納聲音嚇人地嚷叫道,「再吵我要動手揍了!——非得這樣嚇唬他們。」他壓低聲音對施穆克說,「喂,親愛的,」當差對女引座員說,「這就是施穆克先生,那個可憐的邦斯先生的朋友;他不知道該上哪兒去落腳,想到我們家住;我一再對他說,我們家可沒有什麼擺設,又在七樓,只能給他個小閣樓,可他還是堅持要來……」

  多比納太太端上一把椅子,施穆克連忙坐下,孩子們見來了個陌生人,一時傻了眼,擠在一起,一聲不吭地細細打量著施穆克,可沒過一會兒,便不幹了,孩子跟狗一樣,有個特點,那就是習慣於用鼻子去聞,而不是用心去判斷。施穆克睜眼望著這幫漂亮的孩子,其中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長著很美的金黃頭髮,就是剛才吹衝鋒號的那一位。

  「她像個德國小女孩!」施穆克示意她到他跟前來。

  「先生住在這裡肯定很不舒適。」女引座員說,「孩子們得在我身邊住,不然,就把我們的臥室讓出來了。」

  她打開房門,讓施穆克進去。這間臥室是全套公寓的奢侈之所在。桃花心木的床,掛著鑲有白流蘇的藍布床帷。窗上掛的也同樣是藍布簾。衣櫃、書桌和椅子雖然全是桃花心木的,但收拾得乾乾淨淨,壁爐上放著一口座鐘和一對燭臺,顯然是從前那個倒臺經理送的,他的一幅肖像就掛在衣櫃上方,像是皮埃爾·格拉蘇畫的,非常蹩腳。這間屋子,孩子們是從來不准進的,所以他們都想方設法,好奇地往裡邊瞧。

  「先生要住在這裡才好呢。」女引座員說。

  「不,不,」施穆克回答說,「噢!我也活不了多長了,只要有個死的角落就行了。」

  關上臥室的門,他們爬上了小閣樓。一走進去,施穆克便叫了起來:

  「這就行了!……在跟邦斯住到一起之前,我還從來沒有住過比這兒更好的地方。」

  「那好,現在只需要買一張帆布床,兩條褥子,一個長枕頭,一個方枕頭,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就行了。這要不了人的命……連臉盆,水壺,再加一條床前鋪的小毯子,也只五十埃居的開銷……」

  一切全部商妥了。可就是缺那五十埃居。施穆克住的地方離戲院只有兩步路,又看到新朋友處境如此艱難,他自然就想到了向經理去要薪俸……他說走就走,到戲院找到了戈迪薩爾。經理拿出對付藝術家的那種既禮貌又有點生硬的態度接待了施穆克,聽他提出要一個月的薪水,感到很驚奇。不過,經過一番核實之後,發現他的要求並沒有錯。

  「啊!喔唷,我的朋友!」經理對他說,「德國人總是很會算帳,哪怕在傷心落淚的時候……我當初獎給了您一千法郎,以為您會很感激呢!那是我給您的最後一年的薪水,怎麼也得有張收據吧!」

  「我們什麼也沒有收到。」善良的德國人說,「我今天來找您,是因為我已經流落街頭,身無分文……那筆獎金您交給誰了?」

  「給您的女門房了!……」

  「茜博太太!」音樂家叫了起來,「她害了邦斯的命,偷了他的東西,把他給賣了……她還想燒了他的遺囑……那是個壞女人!是個魔鬼!」

  「可是,我的朋友,憑您的受遺贈人的地位,怎麼會弄得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呢?像我們所說的,這不符合邏輯呀。」

  「他們把我趕出了家門……我是外國人,對法律一無所知……」

  「可憐的人!」戈迪薩爾心裡想,他已經看清了這場力量懸殊的鬥爭的可能結局。「告訴我,」他對施穆克說,「您知道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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