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四〇


  馬古斯已經七十五歲,可他可能一直活到一百歲。他過著跟雷莫南克兄妹差不多的日子。所有的費用不超過三千法郎,其中還包括給女兒開銷的錢,世上任何人的生活都不如這個老人的有規律。他每天天一亮起來,吃一點抹有蒜泥的麵包,算是午餐,然後一直挨到吃晚飯的時間。晚餐也同樣簡單得像修道院裡的一般,全家在一起吃。從他起床到中午這段時間,怪老頭在那間擺著耀眼的寶物的屋子裡不停地來回走動,先把家具和畫上的灰全都撣淨,然後開始欣賞,從來沒有厭倦的時候。接著,他再下樓到他女兒房間去,陶醉在做父親的幸福之中;最後,他出門到巴黎四處奔跑,觀察拍賣的情況,參加各種展覽等等。見到一件跟他的條件相符的寶物,他便會精神煥發,又有了事要策劃,要動手,又有了馬倫戈戰役,可以一顯身手了。他耍盡手腕,非要用便宜的價錢把新相中的貴妃弄到手不可。馬古斯有一張歐洲地圖,有寶物的地方,圖上標得一清二楚。他委託各地的同夥為他刺探行情,當然也給一筆獎賞。不過,花了如此的心血,自有非凡的回報!……

  拉斐爾的兩幅畫不知下落,拉斐爾迷們堅持不懈地四處尋訪,可它們就在馬古斯手中,他手上還有那幅名叫《喬爾喬涅情人》的真跡,畫家當年就是為這位女性而死的,眼下所謂的那些真跡不過是馬古斯手中掌握的這幅名畫的臨本,據馬古斯估計,此畫價值五十萬法郎。猶太人還藏有提香的名作《基督葬禮》,這是提香專為查理五世畫的,大畫家派人給天皇送畫時還附了一封親筆信,如今此信就貼在畫的下角。馬古斯還有提香的另一幅真跡,腓力二世的所有肖像都是依據此作畫成的。猶太人收藏的另九十七幅畫都具有同樣的氣派和聲名。因此,馬古斯嘲笑我們的美術館,因為陽光從玻璃窗射進館裡,那玻璃的作用就像凹凸鏡,把最美的作品都損壞了。畫廊只能從頂上取光。馬古斯每次總是親自啟閉收藏館的護窗,對他的畫,就像對他的另一個寶貝——女兒一樣,簡直無微不至。啊!老畫迷深諳名畫之道!在他看來,任何名作都擁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而且每天都有變化,它們的美取決於光線,是光線賦予它們不同的色彩;他談起畫來,就像從前荷蘭人提起自己的鬱金香;而且他總是在一定的時間,當天氣晴朗,某幅名畫光輝燦爛,色彩紛呈的時候,前來欣賞。

  這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上穿一件不值錢的大褂,內襯一件已經穿了十個年頭的絲綢背心,下著一條髒乎乎的褲子,光禿禿的腦袋,深陷的面孔,微微抖動的鬍子,標槍似的白須,咄咄逼人的尖下巴,牙齒一個不剩的癟嘴巴,一雙眼睛像狗眼一樣發亮,兩隻手瘦骨嶙峋,沒有一點肉,鼻子像座方尖碑,皮膚粗糙冰冷,他笑眯眯地看著這些天才的奇妙創作,在這一幅幅靜止不動的畫當中,他簡直就是一幅活圖畫!一個猶太人,置身于三百萬的家財之中,這永遠都是人類可以提供的最美妙的景觀之一。我們的偉大演員羅伯爾·梅達爾,不管他具有多麼卓越的演技,都無法達到這種詩情畫意。世界上,這類心中有著某種信仰的怪物就巴黎這座城市最多。倫敦的怪物最終總會厭倦自己的癖好,就像他們厭倦自己的生活一樣;而在巴黎,狂人們跟他們的癖好能心心相印,幸福相處。你可以常常碰到邦斯、埃裡·馬古斯之類的人物,身穿十分寒酸的衣服,那鼻子像法蘭西學院的常任秘書一樣,總是往兩邊翹!一副對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沒感覺的樣子,既不注意女人,也不注意櫥窗,仿佛漫無目的地走去,口袋裡空空的,連腦子裡也好像是空空的,見到這種人,你准會納悶他們有可能屬￿巴黎哪個部落。噢,這些人可都是百萬富翁,收藏家,地球上最狂熱的人,他們為弄到一隻杯,一幅畫,一件稀奇的東西,會不惜上輕罪法庭,弄個聲敗名裂,埃裡·馬古斯在德國就做過這等事情。

  這便是雷莫南克神秘地領茜博太太去求見的專家。每次在大街遇到埃裡·馬古斯,雷莫南克都要向他求教。猶太人也多次通過阿布朗戈借錢給這個老夥伴,因為他知道此人還是可靠的。米尼姆距離諾曼底街只有兩步路,所以不到十分鐘,兩個想亮一手的同謀便到了。

  「您去見的是巴黎最富有的老古董商,最內行的專家……」雷莫南克說。

  茜博太太簡直驚呆了,眼前的小老頭穿著連茜博也不屑縫補的上裝,正監視著他的那位古畫修復師在底層冷嗖嗖的大廳裡聚精會神地修補古畫;當茜博太太遇到那兩隻像貓一樣冰冷、狡猾的眼睛射來的目光時,她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

  「您有什麼事,雷莫南克?」他問。

  「有一批畫需要估價;巴黎只有您才能告訴我這樣一個可憐的鍋商那些畫可以出什麼價,我又不像您,沒有成千上萬的家財!」

  「畫在哪兒呢?」埃裡·馬古斯問。

  「這位就是替那位先生住的房子看門的,還替那先生家裡做雜務,我跟她都講妥了……」

  「貨主叫什麼名字?」

  「邦斯先生。」茜博太太回答道。

  「我不認識他。」馬古斯說道,一副坦率的樣子,一邊輕輕地踩了一下那位修補古畫的畫家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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