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三〇


  施穆克這一輩子簡直像羊羔一樣溫順,他是生來第一次罵出這樣的話。他那幾乎超凡脫俗的寬容之心從不曾受到過騷擾:即使世間的一切災難都落在他的頭上,他也會天真地一笑了之;可是如今看到別人欺侮靈魂高尚的邦斯,欺侮這位默默無聞的亞裡士多德,這位逆來順受的天才,這個潔白無瑕的靈魂,這個慈悲的心腸,這塊純潔的金子……他像阿爾塞斯特一樣,實在太氣了,氣得把邦斯以前的那些東家叫作畜生!在這個溫和的人身上,這份激動無異于羅朗的狂怒。施穆克唯恐再碰到什麼人,讓邦斯轉身往坦普爾大街方向走去;邦斯任他引路,因為這位病人所處的境地,就像是那些陷入絕境的鬥士,已經不在乎挨多少拳了。可偏偏命中註定,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放過這位可憐的音樂家。滾落到他頭上的泥石恐怕無所不包:有貴族院議員,有國會議員,有親戚,有外人,有強者,有弱者,也有頭腦簡單的人們!

  邦斯往家裡走時,在普瓦索尼埃爾大街上看見卡爾多女兒迎面走來,這位女人年紀輕輕但吃過不少苦頭,所以還是比較寬容的。她曾因做了一樁至今仍未公開的錯事,成了丈夫的奴隸。在邦斯過去常去吃飯的人家中,貝爾埃迪夫人是他唯一直呼其名的女主人,他叫她「菲利茜」,而且往往覺得她是理解他的。這位性情溫柔的女性為迎面遇到邦斯舅舅顯得有點尷尬;因為儘管邦斯跟老卡繆佐第二位妻子家沒有任何親戚關係,可他還是被當作舅舅看待的;菲利茜·貝爾迪埃見躲不過邦斯,索性在病人面前停下腳步。

  「舅舅,我並不相信您是惡人;可要是我聽到的有關您的傳聞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話,您這人就太虛偽了……噢!您別為自己分辯!」看見邦斯做了個手勢,她急忙補充說道,「這用不著,原因有二個。一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去譴責、評判或控訴什麼人,因為我知道,在別人看來最有罪過的人往往都可以為自己申辯;二是您的申辯無濟於事。為德·瑪維爾小姐和博比諾子爵辦理婚約的貝爾迪埃先生對您非常生氣,要是他知道我跟您說過什麼,知道我還跟您說話,他一定會指責我的,現在大家都跟您過不去。」

  「我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老音樂家聲音激動地說,向公證人的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接著,他又步履艱難地繼續往諾曼底街走去,身體的整個重量落在施穆克的胳膊上,讓德國老人覺得邦斯是硬撐著已經衰弱的身體。邦斯的這第三次遭遇,不啻是躺在上帝腳下的羊羔發出的判決;羊羔是可憐人的天使,平民的象徵,它的憤怒,傳達了上天的最後判決。兩個朋友回到家中,一路上彼此沒有說一句話。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時候只能感覺到有個朋友在自己身邊。安慰的話要說出來,只會刺痛傷口,讓人看到那傷口是多麼深。老鋼琴家如您們看到的一樣,天生重友情,又有著吃過苦頭的人特有的敏感,知道什麼是痛苦。

  這次出門散步恐怕是老人邦斯最後一次了。老人一病未愈,又得了一場病。由於他是多血質兼膽質的人,膽汁進了他的血中,因此患了嚴重的肝炎。除了這連續兩場病,他這一輩子還沒有得過其他的病,所以他不認識醫生。忠誠而富於同情心的茜博太太出於好心,甚至帶著慈母的愛,喊來了本區醫生。在巴黎,每個居民區都有一個醫生,他的姓名和地址只有本區最下等的階級,如布爾喬亞和看門人才知道,他們都稱他為本區醫生。這種醫生既管接生,也管放血,在醫學界屬￿《小廣告》中那種無事不包的打雜傭人之類。可這樣的醫生由於長期實踐,醫術較高,而且也不得不對窮人好一點,所以一般來說,都受到人們的愛戴。布朗大夫被茜博太太領到病人家,施穆克很快認出了醫生。醫生不太經意地聽著老音樂家訴苦,說他整個夜裡,一直搔著皮膚,那皮膚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老人的雙眼黃黃的一圈,跟他說的症候恰正相符。

  「您這兩天來肯定有過十分傷心的事。」大夫對病人說。

  「唉!是的!」邦斯回答說。

  「您害的病,這位先生上次也差點害上。」大夫指著施穆克說,「是黃疸病。可這不要緊。」布朗大夫一邊開著處方,又補充了一句。

  儘管這最後一句話給人很大安慰,但大夫給病人投出的是希波克拉底①式的目光,雖然以通常的同情心為掩飾,但其中深藏的死刑判決,是所有想瞭解真情的人都能看出來的。茜博太太用她那雙間諜式的眼睛直逼大夫,對布朗大夫那種要醫學辭令的口氣和假裝的表情已經悉心領會,便跟著大夫走了出去。

  ①古希臘名醫,被譽為醫學之父,首次提出醫生要盡其所能為病人服務,並保守在給病人診療中得悉的秘密等。

  「你覺得這不要緊嗎?」茜博太太在樓臺上問大夫。

  「我親愛的茜博太太,您先生已經死定了,不是因為膽汁進了他的血中,而是因為他精神已經垮了。不過,要是精心照顧,您的病人還有可能救過來;但得讓他離開這兒,帶他去旅行……」

  「用啥旅行?……」女門房說道,「他只有靠戲院的那個位置掙點錢花,他的這位朋友也只是靠幾位貴夫人施捨給他的一點年金過日子,據說,他以前為那幾位好心的太太效勞過。這兩個孩子,我都照顧了九年了。」

  「我這一輩子盡看見一些人死去,他們並不是病死的,而是死於不可救藥的致命傷,死于沒有錢。在多少頂樓小屋裡,我不僅沒有讓人付診費,反而不得不在人家的壁爐架上留下百來個銅子!……」

  「可憐又可愛的布朗先生!……」茜博太太說,「啊!街上有些守財奴,真是些從地獄裡放出來的鬼,他們卻有十萬鎊的年金,要是您有這些錢,那肯定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派到人間的代表!」

  大夫因為深得本區看門人的敬重,總算也有一些主顧,可以勉強過日子,他朝上蒼抬起眼睛,活像達爾杜弗似的一撅嘴巴,向茜博太太表示感謝。

  「我親愛的布朗先生,您說只要精心照顧,我們這位心愛的病人還有救?」

  「是的,只要他別太傷心,精神上不受到過分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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