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在帝政時代,人們遠比我們今天更崇拜名流,也許是當時名人不多,而且也很少有政治圖謀的緣故。要當個詩人,作家或者音樂家什麼的,用不著花什麼氣力!而當時,邦斯被視作可與尼科洛,帕埃爾和貝爾頓之流相匹敵的人物,收到的請帖之多,不得不逐一記在日記簿上,就像律師登記案子一樣。況且,他一副藝術家的派頭,不管是誰,只要請他吃飯,他都奉上自己創作的抒情小曲,在主人府中彈奏幾段;他還經常在人家府上組織音樂會;有時甚至還在親戚家拉一拉小提琴,舉辦一個即興小舞會。

  那個時期,法蘭西的俊美男兒正跟同盟國的俊美男兒刀來劍往;根據莫裡哀在著名的埃利昂特唱段中頒佈的偉大法則,邦斯的醜貌可謂新穎別致。當他為哪位漂亮的太太做了點事,有時也會聽到有人誇他一聲「可愛的男人」,不過,除了這句空話之外,再也得不到更多的幸福。

  從一八一〇年至一八一六年,前後差不多六年時間,邦斯養成了惡習,習慣於吃好的喝好的,習慣於看到那些請他作客的人家不惜花費,端上時鮮瓜果蔬菜,打開最名貴的美酒,奉上考究的點心,咖啡和飲料,給他以最好的招待,在帝政時代,往往都是這樣招待來客的,巴黎城裡不乏國王,王后和王子,多少人家都在效法顯赫的王家氣派。當時,人們熱衷於充當帝王,就像如今人們喜歡模仿國會,成立起會長、副會長、秘書長一大串的名目繁多的協會,諸如亞麻協會,葡萄協會,蠶種協會,農業協會,工業協會,等等。甚至有人故意尋找社會創傷,以組建一個治國良醫協會!一隻受過如此調教的胃,自然會對人的氣節產生影響,而且擁有的烹調知識越高深,人的氣節就越受到腐蝕。嗜欲就潛伏在人的心中,無處不在,在那兒發號施令,要衝破人的意志和榮譽的缺口,不惜一切代價,以得到滿足。對於人的嘴巴的貪欲,從未有人描寫過,人要活著就得吃,所以它便躲過了文學批評;但是,吃喝毀了多少人,誰也想像不到。就這而言,在巴黎,吃喝是嫖娼的冤家對頭,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吃喝是收入,嫖娼是支出。

  當邦斯作為藝術家而日益淪落,從常被邀請的座上賓落到專吃白食的地步時,他已經離不開那一席席盛筵,而到小餐廳去吃四十蘇一餐的斯巴達式的清羹了。可憐啊!每當他想到自己為了獨立竟要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不禁渾身直打寒顫,感到自己只要能夠繼續活個痛快,嘗到所有那些時鮮的果瓜蔬菜,敞開肚子大吃(話雖俗,但卻富有表現力)那些製作精細的美味佳餚,什麼下賤事都能做得出來。%%%邦斯活像只覓食的雀鷹,嘴巴填滿了便飛,啁啾幾聲就算是答謝,他覺得像這樣讓上流社會花費,自己痛痛快快地活著,還有那麼幾分滋味,至於上流社會,它也有求於他,求他什麼呢?無非是幾句感恩戴德的空話。凡是單身漢,都恐懼呆在家中,常在別人府上廝混,邦斯也是這樣,對交際場上的那些客套,那些取代了真情的虛偽表演,全已習以為常,說起恭維話來,那簡直就像是花幾個小錢一樣方便;至於對那些人嘛,他只要對得上號就行,從不好奇地去摸人家的底細。

  這個階段勉強還過得去,前後又拖了十年。可那是什麼歲月!簡直是多雨之秋!在那些日子裡,邦斯到誰府上都變著法子賣力,好不花錢保住人家飯桌上的位置。後來,他終於落到了替人跑腿當差的地步,經常頂替別人看門,做傭人。由於常受人遣使跑買賣,他無意中成了東家派往西家的間諜,而且從不摻假。可惜他跑了那麼多腿,當了那麼多下賤的差,人家絲毫也不感激他。

  「邦斯是個單身漢,」人家總這麼說,「他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為我們跑腿,他才樂意呢……要不他怎麼辦呢?」

  不久後,便出現了老人渾身釋放的那股寒氣。這股寒氣四處擴散,自然影響了人的感情熱度,尤其他是個又醜又窮的老頭。這豈不是老上加老?這是人生的冬季,鼻子通紅,腮幫煞白,凍瘡四起的嚴冬。

  從一八三六年至一八四三年間,難得有人請邦斯一回。哪家都已不像過去那樣主動求他,而是像忍受苛捐雜稅那樣,勉強接待這個食客;誰也不記他一分情,就是他真的效過力,也絕不放在心上。

  在這些人府上,老人經歷了人生的滄桑;這些家庭沒有一家對藝術表示多少敬意,它們崇拜的是成功,看重的只是一八三〇年以來獵取的一切:巨大的財富或顯赫的社會地位。而邦斯既無非凡的才氣,又無不俗的舉止,缺乏令俗人敬畏的才情或天賦,最後的結局自然是變得一錢不值,不過還沒有落到被人一點兒瞧不起的地步。

  儘管他在這個社會中感到十分痛苦,但像所有膽小怕事的人一樣,他把痛楚悶在心裡。後來,他漸漸地又習慣了抑制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心當作一個避難所。對這種現象,許多淺薄之人都叫作自私自利。孤獨的人和自私的人確實很相似,以致那些對性格內向的人說三道四的傢伙顯得很在理似的,尤其在巴黎,社交場上根本無人去細加觀察,那兒的一切如潮水,就像倒臺的內閣!

  就這樣,邦斯舅舅背後遭人譴責,擔著自私的罪名抬不起頭來,人家如要非難什麼人,終歸有辦法定罪的。可是,人們是否知道,不明不白地被人冷落,這對怯懦之人是何等的打擊?對怯懦造成的痛苦,有誰描寫過?

  這日益惡化的局面說明了可憐的音樂家何以會一臉苦相;他如今是仰人鼻息,活得很不光彩。不過,人一有了嗜好,丟人在所難免,這就像是一個個繩索,嗜好越強烈,繩索套得就越緊;它把所作的犧牲變成了一座消極但理想的寶藏,其中可探到巨大的財富。

  每當邦斯遭人白眼,看到哪位呆頭呆腦的有錢人投來不可一世的恩主目光時,他便會津津有味地品呷著波爾多葡萄酒,嚼著剛品出味來的脆皮鵪鶉,像是在解恨似的,在心底自言自語道:

  「這不算太虧!」

  在道德家的眼裡,他的這種生活中有不少值得原諒的地方。確實,人活著,總得有所滿足。一個毫無嗜好的人,一個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那是個魔鬼,是個還沒有長翅膀的半拉子天使。在天主教神話中,天使只長著腦袋。在人世間,所謂正人君子,就是那個令人討厭的格蘭迪遜,對他來說,恐怕連十字街頭的大美人也沒有性器官。

  然而,除了在意大利遊歷期間,也許是氣候起的作用,邦斯有過稀罕的幾次庸俗不堪的豔遇之外,從來就沒有看見哪個女人朝他笑過。許多男人都遭受過這種不幸的命運。邦斯生來就是個醜八怪。他父母到了晚年才得了這個兒子,他身上於是刻下了這一不合時令的印記,那膚色像屍首一般,仿佛是在科學家用以保存怪胎的酒精瓶裡培育出來的。

  這個天生感情溫柔,細膩,富於幻想的藝術家,不得已接受了他那副醜相強加給他的脾性,為從來得不到愛而感到絕望。對他來說,過單身漢生活與其說是自己喜歡,不如說是迫不得已。於是,連富有德行的僧侶也不可避免的罪過——貪饞向他張出雙臂;他連忙投入這一罪孽的懷抱,就像他投入到對藝術品的熱愛和對音樂的崇拜之中。美味佳餚和老古董對他來說就是女人的替身;因為音樂是他的行當,天下哪有人會喜歡糊口的行當!職業就像是婚姻,天久日長,人們便會覺得它只有麻煩。

  布利亞·薩瓦蘭以一家之見,為美食家的樂趣正名;可是,他也許沒有充分強調人們在吃喝中感受到的真正樂趣。

  消化耗費人的體力,這構成了一場體內的搏鬥,對那些好吃喝的人,它無異於作愛的莫大快感。他們感覺到生命之能在廣泛擴展,大腦不復存在,讓位於置在橫膈膜之中的第二個大腦,人體所有機能頓時停止活動,由此而出現迷醉的狀態。吞吃了公牛的巨蟒總是這樣沉醉不醒,任人宰割。人一過了四十,誰還敢一吃飽飯就開始工作?……正因為如此,所有偉人的飲食都是有節制的。對大病初愈的人,人們總是規定其飲食,而且數量少之又少,他們往往吃到一隻雞翅,就能陶醉半天。

  明智的邦斯的一切歡樂全部集中在胃的遊戲之中,他往往處在大病初愈之人的陶醉狀態:他要美味佳餚盡可能給他以各種感受,至此,每天倒也能如願以償。天下沒有人會有勇氣與習慣決裂。許多自殺者往往在死神的門檻上停下腳步,因為他們忘不了每天晚上都去玩多米諾骨牌的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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