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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兩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南特少婦在甲板上竄來竄去,得了我稱之為凱嘉魯埃家的病症——這是句笑話,待我給您描繪了凱嘉魯埃一家人之後,您就會明白了。卡利斯特的行為非常得體,象個真正的世家子弟,沒有拿我到處炫耀。儘管對他的高尚情趣非常滿意,——象收到人家送的第一隻小鼓的孩子一樣——我認為現在是試一試卡米葉·莫潘教我的辦法的極好機會,因為跟我談過話的確實不是見習修女。我於是擺出一副愛賭氣的小樣兒。卡利斯特非常可愛地為此感到驚慌不安。他低聲問我:「你怎麼啦?……」我老實回答說:

  「沒有什麼!」

  我承認,這樣說真話,起初取得的成績不大。在莊重可能挽救女子及其權勢的種種情況下,謊言是個決定性的武器。卡利斯特變得非常焦急不安。我把他領到船頭一大堆纜繩之間。在那兒,我用一種雖不是傷心,但卻是焦慮的語氣,向他訴說了女人嫁給美男子的不幸和擔心。

  「啊!卡利斯特,」我大聲嚷道,「我們結婚有個很大的不幸,您不曾愛過我,您不曾選擇我!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沒有象座雕像那樣愣在那裡不動!是我的心,我的愛慕,我的溫情,在乞求著您的愛。有一天,您會因為我主動把少女純潔的、不由自主的珍貴愛情送給了您而懲罰我的!……我也許應該耍脾氣,撒嬌,可是我感到沒有勇氣和您對抗……要是那個看不起您的可惡女人在這兒,處在我的地位,您大概連看也不會看一眼這兩個奇醜的布列塔尼女人。按巴黎的標準,她們只能算在牲口一類裡……」

  母親,卡利斯特流下了兩滴眼淚,他轉過身去不讓我看見。他發現船到了下安福爾省,就跑去對船長說,讓我們在這兒下船。用這種方式來答覆我,我便軟了,特別是下船後還在下安德爾省一家蹩腳的旅店裡歇了三個小時。我們在旅店的小房間裡吃了一餐新鮮的魚,就象風俗畫家們畫的那種鮮魚,窗外從盧瓦爾河美麗的水面上傳來安德雷省①冶金工廠的轟鳴聲。看到經驗如何在起作用,我大聲叫嚷起來:

  「啊!費利西泰……」

  修女給我出的主意和我表裡不一的表現,卡利斯特萬萬沒有料到。他打斷我的話,用絕妙的文字遊戲②回答我說:

  「那就讓我們留個紀念吧!我們找個畫家來畫下這幅景色。」

  ①安德雷省,又稱安德爾與盧瓦爾省,與安德爾省毗連。

  ②德·圖希小姐的名字費利西泰的涵義是「幸福」「如意」,因而卡利斯特以為薩賓娜對此地感到特別滿意。

  「用不著,親愛的媽媽,」我哈哈大笑,笑得卡利斯特不知所措,我看他幾乎都要生氣了。

  「可是這景色,這場面,已經烙在我的心上了。」我對他說,「永遠磨滅不了,它的色彩也模仿不了!」

  啊!母親,我無法做到心裡愛他,外表裝出吵架或不和的樣子。卡利斯特願意把我怎樣,我就會怎樣。那眼淚,我想,是他為我流的第一次眼淚:這眼淚難道不比那對我的權利的第二次表白更珍貴嗎?……一個無情的妻子在船上發了脾氣之後可能會變成貴婦和主婦,而我,卻又一次失敗了。照您的辦法,我愈是耍女兒家脾氣,我愈是變成妻子。因為,我對待愛情的態度極其軟弱。我的主人看一眼,我就軟下來了。不!我不是放縱愛情,我是把自己拴在愛情上面,象母親把自己孩子緊緊抱在懷裡那樣,生怕發生什麼不幸的事兒。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七月,蓋朗德。

  啊!親愛的媽媽,才過了三個月,我已嘗到忌妒的味道了!這下我心裡什麼感情都有了:深深的恨,深深的愛!我比受丈夫欺騙的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根本不愛我!……幸好我有個母親,有顆心,可以任憑我呼號!……我們這些還有點兒姑娘脾氣的女子,只要人家對我們說:「在開啟您的宮殿的所有這些鑰匙裡,這是一把生了鏽的回憶的鑰匙。您什麼地方都可以進去,什麼都可以享受,就是圖希莊園去不得!」我們就會腳底發癢,眼睛裡閃著夏娃的好奇目光,偏偏要到那兒去。德·圖希小姐在我的愛裡放進了什麼樣的刺激素呀!為什麼她不准我去圖希莊園呢?到布列塔尼的一座破房子裡去散散步,小住一陣子,就會影響我的幸福,這還算什麼幸福呢?我怕什麼呢?最後,在藍鬍子太太的種種理由裡再加上那所有做妻子的都難以擺脫的欲望,想知道她們對丈夫的影響牢固與否的欲望,您就會明白為什麼有一天我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小樣兒問道:

  「圖希莊園是怎麼回事呀?」

  「圖希莊園是您的。」我的好婆婆對我說。

  「卡利斯特若是不曾去過圖希莊園就好了!……」澤菲麗娜姑媽搖搖頭,大聲嚷道。

  「那樣他就不會做我的丈夫了。」我對姑媽說。

  「您知道過去發生的事嗎?」婆婆機敏地頂了我一句。

  「那是墮落的淵藪。」德·龐-奧埃爾小姐說,「德·圖希小姐在那裡作了許多孽,現在她正為此求天主寬恕呐。」

  「這樣不是既救了這個高尚女子的靈魂,又使一座修道院發了財嗎?」杜·阿爾嘉騎士大聲嚷道,「格裡蒙神甫告訴我,她送了十萬法郎給聖母往見會的修女們。」

  「您想去圖希莊園嗎?」婆婆問我,「值得看一看。」

  「不用看,不用看!」我急切地說。

  您不覺得這折戲是某種惡作劇的一部分嗎?這折戲在種種藉口下面重複了多次。最後婆婆對我說:

  「我明白為什麼您不去圖希莊園。您做得對。」呵!媽媽,您不得不承認,這一攮子,雖是無心刺的,也可能會使您下決心要看一看您的幸福是否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礎上,以致會在某座房子裡垮下來。應該為卡利斯特說句公道話,他從不曾向我提議去看變成他財產的那座僻靜的莊園。我們一旦相愛,就成了缺乏理智的人。因為,他的沉默,他的克制,把我惹惱了。一天,我對他說:

  「惟獨你提也不提圖希莊園,你怕在圖希莊園裡看見什麼?」

  「那我們就去吧。」他說。

  象所有願意上當並把舉棋不定的難題託付給僥倖來解決的女人一樣,我上了當。我們到圖希莊園去了。

  這地方真美,富有藝術家的雅趣。在德·圖希小姐堅持要我別去的這座幽深的莊園裡,我感到很愉快。所有有毒的花都開得很美,這是撒旦種的,因為有魔鬼種的花,也有天主種的花!我們只要回過頭來一想,就會發現他們各自創造了半個世界。我在不是玩火而是玩弄灰燼的這種處境裡,是怎樣一種甜中帶苦的滋味呀!我觀察著卡利斯特,看看一切是否都真的熄滅了,我提防著穿堂風,請相信我!我們一個一個房間走過去,一件一件家具看過去,完全象尋找藏起來的東西的孩子,同時我密切注視著他的神色。我覺得卡利斯特在沉思默想,我起初以為取得了勝利。我感到自己的地位相當鞏固,不怕談論羅什菲德太太了。自從聽說了克華西克岩峰上的那件事,我便稱她為羅什缺德。我們終於去看了那叢著名的黃楊,就是他為了不讓貝阿特麗克絲屬￿任何人而推她下海時掉進去的地方。

  「她能呆在那上面,身子一定很輕。」我笑著說。

  卡利斯特保持沉默。

  「讓我們尊重死人吧。」我繼續說。

  卡利斯特仍然默不作聲。

  「我使你討厭了吧?」

  「沒有,不過,不要去挑動這個感情。」他回答說。

  什麼話呀!……卡利斯特看到我為這句話而不開心,對我倍加照顧和體貼。

  八月

  唉!我現在到了深淵裡,我象傳奇劇裡的天真少女那樣,采著花兒玩耍。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闖進了我的幸福,就象一匹馬出現在德國的民間敘事詩裡那樣。我以為卡利斯特的愛情會由於回想起往事而變得強烈起來,我以為重提那位可惡的貝阿特麗克絲的妖豔會在他心裡重新掀起感情的風暴,我以為他會把這種感情傾瀉到我身上來。這個本性不良、冷酷無情、頑固不化、意志薄弱的人,象軟體動物和珊瑚蟲一樣,也敢自稱貝阿特麗克絲!

  ……親愛的母親,我的心雖然完全屬￿卡利斯特,但我已經不得不用眼睛監視著可疑之處,眼睛比心還管用,這不是巨大的災難嗎?懷疑不是反倒有道理了嗎?事情是這樣的:

  「我很喜歡這地方。」一天早上,我對卡利斯特說,「因為有了這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以你有時把我當做另一個人,我並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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