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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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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防波堤上停留了一會兒,卡利斯特一面等船,一面把她到達那天自己的幼稚行為講給她聽。 「您的越軌行為我知道,這是我從第一天起就對您嚴肅的原因。」她說。 在這次散步中,德·羅什菲德太太象鍾情的女子那樣,說話帶點兒打趣的口吻,既溫柔又隨便。卡利斯特可以自信已經被她愛上了。他們沿著沙灘上的岩石向下走,來到一個可愛的小灣裡,那兒海浪送來了由奇形怪狀的大理石構成的絕妙的拼花圖案,他們象孩子一樣在海灣裡玩耍,尋找最美的有代表性的石子,可是,當卡利斯特高興得忘乎所以,直截了當建議她逃到愛爾蘭去的時候,她又擺出了莊重的,高深莫測的樣子。她請他挽著她,一起繼續前進,向他們稱之為塔爾佩亞訥岩石①的黃楊峰上走去。 ①古羅馬西南部卡皮托利奧山嶺上的一塊岩石,是將罪犯從這裡推下山崖處死的地方。 「我的朋友,」她一邊對卡利斯特說,一邊慢步攀登那塊她該用以抬高自己身價的漂亮的大岩石,「您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沒有勇氣對您全都隱瞞。我已有十年沒有嘗到過可與我們剛才享受到的幸福相比擬的幸福了;在與水面相齊的石頭裡撿貝殼,互相交換這些小石子。我要請人用這些小石子給我做一條項鍊,這根項鍊對我來說比用最美的鑽石做的項鍊還要珍貴。我剛才成了小姑娘,小孩子,好象我才十四歲或十六歲,那樣我就與您相稱了。我有幸使您產生的愛使我在自己眼裡也抬高了身價。請就愛這個詞的全部魅力來理解它。您使我變成了最驕傲的女子,最幸福的女性,您活在我記憶中的時間可能比我活在您記憶中的時間要長久。」 這時,她已經登上了岩石的頂端。從這兒,一邊可以看到茫茫的大海,一邊可以看到布列塔尼及其金黃色的島嶼,封建時代的塔樓,荊豆的樹叢。沒有一個女子會有比這兒更美的舞臺來吐露自己的心聲了。 「可是,」她說,「我不屬我自己,我的意志對我的約束勝於法律對我的約束。您就為我的不幸而受懲罰吧,您就滿足於知道我們為此而共同受苦吧。但丁不曾與貝阿特麗克絲重逢,彼特拉克從不曾佔有洛爾①。這些不幸只襲擊偉大的心靈。啊!如果我被拋棄,如果我千倍地蒙羞受辱,如果你的貝阿特麗克絲不為冷酷無情的社交界——她將感到極端可惡的社交界——所承認,如果她成為最低賤的女人!……那麼,可愛的孩子,」她拿起他的手,說,「你會曉得,她是最好的女人,她一定能靠在你的身上一直升入天國。但是,那時候,朋友,」她向卡利斯特投過一道令他銷魂的目光,「你要想把她推入大海,就一定要推下去:被你愛過之後,我死而無怨了!」 ①洛爾·德·諾沃(約1308—1348),曾經是彼特拉克所傾慕的少女;後成為薩德夫人,她死後,彼特拉克寫過許多詩歌懷念她。 卡利斯特摟住貝阿特麗克絲的腰,把她緊緊抱在懷裡。為了證實這些甜言蜜語,德·羅什菲德太太以最貞潔最羞怯的方式在卡利斯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他們走下石峰,慢步往回走,邊走邊閒談,象彼此心心相印、互相完全理解的人那樣。她,以為有了安寧,他,不再懷疑自己的幸福,但兩人都想錯了。卡利斯特根據卡米葉的觀察,希望孔蒂會對這個離開貝阿特麗克絲的機會感到高興。侯爵夫人呢,她態度曖昧,聽之任之,期待著僥倖。卡利斯特過於天真,過於多情,不會製造僥倖。他們倆懷著無比酣暢的心情,從花園的邊門進入了圖希莊園。卡利斯特事先取了花園邊門的鑰匙。 現在是傍晚六點鐘左右。醉人的清香,溫柔的空氣,傍晚橙黃色的光線,無不與他們的心情和充滿柔情蜜意的談話協調一致。他們的步調相同而均勻,象情人的步履,他們的行動說明他們的思想完全合拍。圖希莊園裡是那麼寧靜,院門開關的聲音一響,整個花園到處都聽得見。由於卡利斯特和貝阿特麗克絲互相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也由於令人興奮的散步已經使他們感到疲倦,他們慢慢地徜徉,什麼話也不說。突然,在一條小徑的轉彎處,貝阿特麗克絲大驚失色,這種看到一條蛇才會產生的驚慌之狀,使尚未弄清驚慌原因的卡利斯特嚇得愣住了。在一棵枝椏倒垂的白蠟樹下,孔蒂和卡米葉·莫潘正坐在長凳上談天。侯爵夫人內心的痙攣和顫抖想抑制也抑制不住,卡利斯特這時才明白這女人是多麼愛他。她剛剛升起她和他之間的欄木,無疑是還要讓自己賣幾天俏,再越過欄木去。頃刻間,一場悲劇在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全面爆發開來了。 「您大概沒料到我這麼快就來吧。」藝術家一面對貝阿特麗克絲說,一面向她伸出胳臂。 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放開了卡利斯特的胳臂,挽起孔蒂的胳臂。孔蒂這樣不顧面子,急急忙忙讓她從一隻胳臂換到另一隻胳臂,破壞她的第二次愛情,卡利斯特覺得不堪忍受。 他以極其冷淡的態度同他的情敵互致問候,然後便撲到長凳上在卡米葉身邊坐下,他感到心亂如麻:知道貝阿特麗克絲是那麼愛他,他本想縱身跳到藝術家面前,對藝術家說貝阿特麗克絲是屬他的;可是,由於這可憐女子已經為她一時間犯下的所有錯誤付出了代價,她內心的慌亂反映了她所忍受的一切,卡利斯特深深為之感動,因而象她一樣迫不得已,愣在那裡,呆若木雞。這兩種相反的意念使他心裡動盪不安,上下翻騰,自從愛上貝阿特麗克絲,他已經領略過這種心情。 德·羅什菲德太太和孔蒂從卡利斯特和卡米葉坐著的長凳前面走過,侯爵夫人眼睛看著她的情敵,並向她投過一道婦女會用來表達任何感情的可怕的目光。她避免同卡利斯特的目光相遇,裝出在聽孔蒂說話的樣子。孔蒂好象在同她說笑話。 「他們能互相說些什麼呢?」卡利斯特問卡米葉。 「親愛的孩子,你還不瞭解在愛消失之後男人對女人仍擁有可怕的權利!貝阿特麗克絲不能拒絕他的手。他大概在嘲笑她的愛情,他一定從你們的態度上,從你們出現在他面前的方式上猜出來了。」 「他嘲笑她?……」性情急躁的年輕人說。 「你不要著急,」卡米葉說,「否則你就會失去僅有的好機會。如果他有點兒過分傷害貝阿特麗克絲的自尊心,貝阿特麗克絲會把他象蟲子一樣踏死在腳下。但他很狡猾,他會做得很聰明。他不會相信驕傲的德·羅什菲德太太能做出對他不忠的事來。如果看見一個男子長得英俊就愛上他,那這個女子就太墮落了!他會在她面前把你描繪成一個受虛榮心驅使的孩子:想佔有一位侯爵夫人,並主宰兩個女人的命運。最後,他會用尖刻的話來諷刺她,說出種種叫她無地自容的假設。於是,貝阿特麗克絲便被迫用違心的否認來回答他,他也就利用這一點來維持對貝阿特麗克絲的控制。」 「啊!」卡利斯特說,「他不愛貝阿特麗克絲。而我,我可以讓她自由選擇:愛情包含了選擇,隨時都在選擇,天天證實選擇。第二天證實頭一天的選擇,並使我們的興味更濃。過幾天,他就見不到我們了。那麼是誰讓他回到這裡來的呢?」 「是記者們的惡作劇。」卡米葉說。「他指望獲得成功的歌劇失敗了,而且徹底失敗了。『既失去名聲又失去情婦,很不幸啊!』這句話克洛德·維尼翁可能在家裡說的,大概挑動了他的虛榮心。以卑下的感情為基礎的愛是殘酷的。我問過他,可是誰能瞭解一個天性如此虛偽、如此表裡不一的人呢?他似乎對自己的貧困和愛情已經感到厭倦,對生活已經失去興味。他已經懊悔同侯爵夫人的關係如此公開,在談起他過去的幸福時,他給我編了一首哀歌,哀歌編得太妙了點兒,所以就不真實了。無疑,他希望趁我聽了他的奉承話而感到高興的時候,從我這兒騙取你們戀愛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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