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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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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圖希小姐寫過一個字條給男爵夫人,所以杜·愷尼克府上誰也不曾擔憂。卡利斯特回到圖希莊園來吃晚飯,發現貝阿特麗克絲已經起床,臉色蒼白,虛弱疲倦,但在她的言語和目光裡不再有一點兒生硬冷酷的意味。晚飯後,卡米葉坐到鋼琴面前,彈了一晚上的琴,讓卡利斯特緊緊握住貝阿特麗克絲的雙手,兩人都不說話。從這天晚上起,圖希莊園裡再沒有鬧過風波。費利西泰徹底退出情場。象德·羅什菲德夫人這類冷漠、柔弱、無情、瘦長的女子,頸骨清晰可見,看上去有點兒象貓。她們的心象她們灰色或藍色的明眸一樣,色彩淺淡。因此要熔化這些石頭一般的心,必須有雷霆萬鈞的力量。對貝阿特麗克絲來說,卡利斯特狂熱的愛和未遂的謀殺已經具有了這種勢不可當、再頑固的個性也會折服的雷霆之力。貝阿特麗克絲感到心腸軟了下來,純真的愛以其溫暖的熱流滋潤著她的心田。她生活在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甜蜜溫柔的感情氣氛中,覺得自己變得偉大了,崇高了,升入了布列塔尼人歷來供奉婦女的天國。她享受著這孩子的崇拜,她無需花多少氣力就能使他感到高興,因為一個手勢,一道目光,一句話,就能使卡利斯特滿足。卡利斯特的心為這些微不足道的舉止付出這麼高的代價,使她極其感動。讓這位天使碰碰她的手套,其效果可以超過讓那位本該崇拜她的人佔有她的全身。多麼強烈的對比啊!這種不斷的神化,哪個女子能抗拒得了呢?她確信卡利斯特會對她百依百順,會理解她。哪怕她要卡利斯特冒生命危險去滿足她一時心血來潮的欲望,他也會不假思索,立即去做。所以貝阿特麗克絲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而威嚴的架勢。她看到愛情偉大的一面,從中取得一個支點,以便在卡利斯特眼裡始終保持最為傑出的女性形象,因為她想對卡利斯特產生長遠的影響。由於她自覺不如人,所以更加使勁地撒嬌賣俏。她招人疼地假裝生病,裝了整整一星期。她倚著卡利斯特的胳臂,在屋前花園的草坪上,不知兜了多少次圈子,以此來報復卡米葉在她到來的第一個星期裡使她嘗到的痛苦。 「啊!親愛的,你讓他兜大圈子呀。」德·圖希小姐對侯爵夫人說。 在去克華西克散步之前,有一天晚上,這兩位女子就愛情問題閒聊,她們嘲笑男人表示愛情的種種不同方式,承認最機靈的、自然也是最不討人喜歡的求愛者不肯在溫情的迷宮裡消磨時間是有道理的,因此愛得最深的人常常在一個時期裡受到的對待最差。 「他們的做法就象拉封丹①去法蘭西學院一樣!」當時卡米葉說。 ①拉封丹(1621—1695),法國著名寓言詩人。 這句話使侯爵夫人記起了責備她狡猾的那一席談話。德·羅什菲德夫人完全有力量把卡利斯特控制在她要他駐足的邊緣上,她用一個手勢或一道目光提醒他在海邊上的那次可怕的暴行。這個可憐的殉難者眼裡充滿了淚水,一聲不吭,以一種肯定可以打動所有其他女子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爭辯,願望,痛苦。她惡魔般地在他面前裝腔作勢,讓他失望到極點,以致有一天他投入卡米葉的懷抱,求她出出主意。貝阿特麗克絲手裡掌握著卡利斯特的情書,他在信中說過,愛是最大的幸福,被愛是其次的。她把這段話摘了出來,並用這句格言使他的感情只限於她所喜歡的恭恭敬敬的偶像崇拜。 青年人生性愛讚揚,愛崇拜。她太喜歡讓這種甜言蜜語的讚揚和含情脈脈的崇拜來撫慰自己的心靈了。在他們的驚叫、懇求、感歎中,在他們的自我召喚和對未來的設想中,有那麼多毫不做作的手腕、沒有惡意的誘惑,以致貝阿特麗克絲十分警惕,決不投桃報李。她曾經說過,她懷疑!問題還不在於幸福,而是這孩子總是要求愛的許諾,他堅持要佔據最難攻打的陣地:精神陣地。嘴巴最厲害的女人常常在行動上非常軟弱。卡利斯特看到把貝阿特麗克絲推到海裡去的做法取得了進展之後,奇怪得很,不再繼續以暴力來求得幸福了。但,青年人的愛是如此的癡,如此的迷,以致他要用思想上的信念來獲得一切:他之高尚正在於此。 然而,有一天,這位布列塔尼青年受到無法抑制的情欲的驅使,在卡米葉面前對貝阿特麗克絲的為人表示強烈的不滿。 「我急急忙忙讓你和她相識,本想糾正你的缺點。」德·圖希小姐回答說,「可是你性情急躁,把一切計劃都給破壞了。 十天之前,你是她的主人,今天你已成了她的奴隸,可憐的孩子。這個樣子,你永遠不會有勇氣依照我的吩咐去做。」 「該怎麼做呢?」 「就她毫不讓步的態度跟她吵架。一個女子總是被言語激怒的,要做到叫她冷淡你,你不要再到圖希莊園來,除非她叫你來。」 不論什麼重病,病人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肯服最重的藥,接受最可怕的手術。卡利斯特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他聽從卡米葉的勸告,在家裡待了兩天,可是第三天他就去輕輕叩擊貝阿特麗克絲的房門,通知她卡米葉和他等她下樓吃午飯。 「這個辦法又失敗了。」卡米葉看到他這麼不爭氣,自己跑來了,便對他說。 在這兩天裡,貝阿特麗克絲常常站在看得見通蓋朗德大路的窗口不走。要是卡米葉突然遇見她站在窗口,她便說她正在欣賞大路兩旁的荊豆,黃燦燦的荊豆花被九月的太陽照得明晃晃的。這樣,卡米葉便掌握了貝阿特麗克絲心中的秘密,她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叫卡利斯特高興,但她沒有說,因為她還有過多的女人心腸,不至於唆使他採取那種年輕人會心驚膽戰的行動,年輕人對於他們理想的愛人將會失去什麼,心裡似乎非常明白。貝阿特麗克絲讓卡米葉和卡利斯特等候了相當長的時間。換個人,她姍姍來遲可能很不禮貌,可是對卡利斯特來說卻是無所謂的,因為侯爵夫人的打扮說明她想吸引住卡利斯特,想防止他再一次避而不見。午飯之後,她去花園散步,向這個被她迷上的孩子表示她想同他再去看看她險些兒送命的那塊石頭,這使卡利斯特樂不可支。 「就讓我們兩個人去吧。」卡利斯特以激動的口吻要求。 「如果拒絕您,」她回答,「我就會使您覺得自己是個危險的人。唉!我對您說過無數次了,我屬另外一個人,而且只能屬他;我在對愛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選擇了他。錯誤是雙重的,懲罰也是雙重的。」 象她這一類女人是很少流眼淚的,當她眼裡噙著點兒淚水這樣說話的時候,卡利斯特產生了同情感,愛的狂熱降低了溫度。於是他把她當作聖母一樣來崇拜。我們不應該要求不同性格的人表達感情的方式相同,就好象不應該要求不同的樹結出同樣的果實一樣。這時,貝阿特麗克絲的心情極其矛盾:在她自己和卡利斯特之間,在她指望有一天能返回上流社會和完美的幸福之間,在由於第二次失足而永遠一蹶不振和社會的寬恕之間,她搖擺不定。她開始傾聽一個癡心人的叨叨絮語,任憑溫柔的憐憫之手撫慰自己。有幾次,卡利斯特保證以愛來彌補她在社交界失去的一切,並對她跟了象孔蒂這樣一個惡煞,一個偽君子表示同情,她聽了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不止一次,當她講起在意大利發現自己並不是孔蒂心裡唯一的人而感到不幸和痛苦時,她沒有阻止卡利斯特詛咒孔蒂。關於這個問題,卡米葉教過卡利斯特不止一次,卡利斯特現在用上了。 「我呢,」他對貝阿特麗克絲說,「我會全心全意地愛您;因為我不會有藝術成就,也不會有為傑出的作品所感動的聽眾所給予的快樂。我唯一的本領就是愛您,您的快樂是我唯一的快樂。我會覺得任何女子的仰慕都是不值得回報的。您用不著擔心會有令人不愉快的競爭。您不被人家賞識,而我,我願意每天讓人家在接待您的地方接待我。」 她低著頭傾聽這些情話,讓卡利斯特吻她的手,默默地,但高興地,承認自己也許是個沒有受到應有重視的天使。 「我受到的侮辱太多了,」她回答說,「我的豔史使我對未來失去任何安全感。」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他七點鐘向圖希莊園走來的時候,在兩株荊豆之間遠遠看見貝阿特麗克絲站在一扇窗口,頭上還是戴著上次到克華西克去玩那天戴的那頂草帽。他似乎被迷住了,感情上的這些小事會使人變得高大起來。也許只有法國女人掌握這種戲劇性效果的訣竅,因為她們機智,善於把愛情的火盡可能燒得旺旺的,不讓火勢減弱下去。啊!她靠在卡利斯特的胳臂上是多麼的輕盈啊!他們雙雙從朝向沙丘開的花園門走了出去。貝阿特麗克絲覺得沙子很美,她這時才發現沙子裡長著開粉紅色花朵的矮小硬草,她采了幾株,又采了幾朵同樣長在這貧脊的沙土裡的康乃馨,然後意味深長地分了一半給卡利斯特。對卡利斯特來說,這些花和葉子可能是個永恆的不吉利的形象。 「我們等會兒再加上一些黃楊。」她微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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