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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該怎麼做呢?」年輕人問。

  「你要做的事不多。」卡米葉接著說,「你每天中午到這裡來。我將象焦急的情婦那樣,等在過道的窗口,從那兒跳望通往蓋朗德的大路,盼望你到來。為了不被你看見,不向你顯露使你成為負擔的感情,我將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但是,你有時會遠遠地看見我,揮揮你的手帕向我打個招呼。在走進庭院和上樓梯的時候,你裝出一副相當厭煩的神情。這樣偽裝一下對你來說不太為難吧,孩子?」她一面說一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你上樓梯的時候慢慢走,從樓梯的窗口向花園裡張望,看貝阿特麗克絲是否在裡面。她如果看到你,她一定會到花園裡去的。(她會到花園裡去散步,你放心!)這時你就慢慢地加快步伐走進小客廳,從那兒再鑽進我的房間。如果你看見我站在窗口窺視著你有無變心的表現,你就趕緊縮回去,不讓我突然發現你在乞求貝阿特麗克絲的回眸一顧。你一旦進了我的房間,就成了我的俘虜……啊!我們在一起將一直呆到四點鐘。你利用這段時間讀書,我利用這時間抽煙。

  看不到她,你會怏怏不樂,但,我會找一些有趣的書給你讀。

  你一本喬治·桑的書也沒讀過,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到南特去買她的作品以及其他幾個你還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我先離開房間,你繼續讀你的書,當你聽到貝阿特麗克絲同我在小客廳裡談話的時候,你才出來。每當你看見琴譜翻開放在鋼琴上,你就要求我待著別走開。我允許你待我態度生硬,如果你能做得到。一切都會很順利。」

  「卡米葉,我知道您對我的感情極其難得,使我後悔見到了貝阿特麗克絲,」他真心誠意地說,「不過,您這樣做指望什麼呢?」

  「一個星期之內,貝阿特麗克絲一定會愛你愛得發瘋。」

  「主啊!這可能嗎?」他在卡米葉面前跪下,合起雙手。卡米葉深受感動,她為能犧牲自己給他快樂而感到高興。

  「你好好聽我說。」她說。「如果你跟侯爵夫人聊起來不是滔滔不絕,而是只說三言兩語,總之,如果你被動地讓她問長問短,要是你演不好我教你的沉默寡言的角色——當然,這角色不難演,你要明白,」她以一本正經的口吻說,「你就會永遠失去她。」

  「您所說的,我一點都不懂,卡米葉!」卡利斯特大聲說,一臉天真可愛的樣子,看著她。

  「你要是懂得,你就不是出類拔萃的孩子,高貴英俊的卡利斯特了。」她回答說,一面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這時,卡利斯特做了一件他從不曾做過的事:他攔腰摟住卡米葉,在她的脖子上親昵地吻了一下,不是懷著愛,而是懷著溫情,就象抱吻他的母親那樣。德·圖希小姐忍不住淚流滿面。

  「回去吧,孩子,告訴子爵夫人,我的車子她隨時可以使用。」

  卡利斯特不想走,但不得不聽從卡米葉的違拗不得的命令。他滿懷喜悅的心情回到家裡,確信過一個星期就會被美麗的羅什菲德夫人愛上。牌客們發現卡利斯特恢復了兩個月之前的樣子。夏洛特把這一改變的功勞歸於自己。德·龐-奧埃爾小姐向卡利斯特做出可愛的媚態。格裡蒙神甫試圖從男爵夫人的眼裡看出她神情平靜的原因。杜·阿爾嘉騎士搓著雙手。兩位老處女象蜥蜴一樣活躍。子爵夫人打穆士牌累計輸了一百個蘇。澤菲麗娜貪財的勁頭被挑動了起來,以致懊惱看不見牌,並對她弟媳婦脫口說出幾句責備的話,因為弟媳婦被卡利斯特的幸福弄得心不在焉,有時她問澤菲麗娜要打什麼牌,而一點沒有弄懂她的回答。牌局一直拖到十一點鐘。有兩個人熬不住了:男爵和騎士分別在他們的椅子裡睡著了。瑪麗奧特做了黑麥面餅,男爵夫人去取茶葉罐子。在凱嘉魯埃母女倆和德·龐-奧埃爾小姐告辭之前,杜·愷尼克名門世家款待了一頓有新鮮黃油、水果和奶油的夜宵。為此把男爵夫人的一位姑媽送給她的銀茶壺和英國瓷器從碗櫃裡搬了出來。這座古老客廳裡的這點兒現代化的富貴表像、愛爾蘭賢妻良母型的男爵夫人沏茶和敬茶的優雅風度——這是英國人的重要家教,還真有幾分迷人之處。窮奢極侈的豪華未必能獲得這種愉快的好客之情所產生的簡單、樸素和高雅的效果。當這座大廳裡只剩下男爵夫人和她兒子的時候,男爵夫人以好奇的神情看著卡利斯特。

  「今天晚上你在圖希莊園怎麼樣啊?」她問。

  卡利斯特講了卡米葉在他心裡點燃的希望以及她那些奇怪的教導。

  「可憐的女人!」這位愛爾蘭女子合起雙手大聲說,並且第一次對德·圖希小姐產生了同情。

  卡利斯特走後不久,聽見他離開圖希莊園的貝阿特麗克絲來到女友的房間,發現她眼裡淚水汪汪,半躺在沙發上。

  「你怎麼啦,費利西泰?」侯爵夫人問她。

  「我活到四十歲了,竟還鍾情,親愛的!」德·圖希小姐以生氣的口吻說,她的眼淚幹了,眼睛變得明亮起來,「貝阿特麗克絲,你知道,我為自己失去的青春流了多少眼淚啊!被人出於憐憫而愛戀,明知自己只是靠苦心經營、貓一般的精細,給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設下種種圈套才獲得幸福,這不是下賤嗎?幸而,在無涯的感情海洋裡,在生氣盎然的幸福裡,在自信裡——憑著難以忘懷的歡樂和瘋狂的自我犧牲把自己的記憶刻在一個年輕人的心裡,從而覺得自己永遠在所有女人之上的自信裡,——我找到了一種寬恕。是的,如果他要求我,只要他示意一下,我就會跳進大海。有時我突然發現自己希望他要我這樣做,那可能是一種為愛情做出的犧牲,而不是自殺……啊!貝阿特麗克絲,你來這兒給了我一個艱巨的任務。我知道我很難敵得過你。但,你愛孔蒂,你高尚又寬宏大量,你不會欺騙我的。相反,你會幫助我拴住我的卡利斯特。你給他的印象,我早已料到;但我沒有錯誤地做出吃醋的樣子,那樣可能會火上加油。相反,在你到來之前,我繪聲繪色地談你,甚至連你自己也永遠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子,可是不幸,你被美化了。」

  這曲真假摻半的動人的哀歌把德·羅什菲德夫人完全矇騙住了。克洛德·維尼翁曾經把他離去的理由告訴了孔蒂,貝阿特麗克絲自然是知情的,所以她顯得很慷慨,對卡利斯特態度冷淡。可是,這時她心頭湧起一股喜悅,所有知道受人愛慕的婦女,心底裡都會顫動著這種感情。她們引起一個男人的愛慕,這愛慕包含著真心的讚美,不加以玩味是難以做到的。而當這男子屬￿女友所有時,他的讚美引起的就不僅是喜悅,而是絕世的快樂了。貝阿特麗克絲在她的女友身邊坐下,用體貼入微的好話來恭維她。

  「你沒有一根白頭發,」她對卡米葉說,「沒有一條皺紋,兩邊太陽穴依然豐潤,而我見過不止一個女人,三十歲上就不得不遮掩她們的顳顬。你瞧,親愛的,」她撩起耳邊的發卷,「看看我為這趟旅行付出的代價吧!」

  侯爵夫人出示她那嬌嫩的皮膚上微微憔悴的痕跡。她捋起袖口,出示手腕上同樣微微憔悴的痕跡,透過袖口已經揉皺的薄紗可以看到條條鼓起的青筋,腕口三條深深的皺紋好似手鐲一般。

  「如同一位仔細觀察我們衰老過程的作家①所說的那樣,我們身上的這兩個地方是瞞不住人的,不是嗎?」她說,「承認他無情的觀察不假,要有很大的勇氣。但對我們來說,幸而大部分男人對此道一竅不通,也不讀這位下流作家的書。」

  ①這位作家其實是巴爾札克自己,在小說《禁治產》中,他曾通過醫生畢安訓的嘴分析婦女衰老的徵兆。

  「你在信中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卡米葉回答,「一個人幸福的時候決不會說大話,你在信中言過其實,誇口幸福。而熱戀的時候,實際情況不就是聾子、啞巴和瞎子嗎?所以當我明白了你拋棄孔蒂的理由,就很怕你到這兒來小住。親愛的,卡利斯特是個天使,既善良又英俊,這個可憐的傻小子,你只要看他一眼,他就抵抗不住。他對你非常愛慕,你只要稍微慫恿一下,他就會愛上你。你的高傲會為我保留住他的。

  我由於真的愛他,也顧不得面子了,跟你實說吧:你要把他從我手裡搶走,那就是要我的命。《阿道爾夫》,邦雅曼·貢斯當的這部可怕的小說只給我們講了阿道爾夫的痛苦,可是女人的痛苦呢?嗯!他沒有足夠的瞭解,所以不能為我們描繪。可是,又有哪個女子敢吐露她的痛苦呢?那痛苦會使我們女性丟臉,會貶低我們女性的美德,會誇大我們女性的瑕疵。啊!如果用我的擔驚受怕來衡量,這些痛苦如同地獄的刑罰一樣。但,如果我被遺棄,我的題目就算做好了。」

  「你拿定了什麼主意?」貝阿特麗克絲問話的急切口吻使卡米葉為之一怔。

  這時,兩位女友象威尼斯帝國的兩個法官那樣全神貫注,飛快地互相看了一眼。這一瞬間,她們的心靈象兩顆石子撞在一起,發出火花。侯爵夫人垂下眼睛。

  「除了人,只有上帝。」那位名媛莊重地回答,「上帝是個未知數。我要象投入深淵一樣投入上帝的懷抱。卡利斯特剛才向我發誓,他愛慕你就象人們愛慕一幅繪畫一樣。可是,你今年二十八歲,風華正茂。他和我之間的鬥爭剛剛從謊言開始。所幸的是,我知道該如何對付,以取得勝利。」

  「你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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