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戈德隆神甫,有如德·格朗維爾先生說的,不象一個聖保羅而象一個聖彼得,是個信仰堅定的鄉下人,顢預臃腫,從頭到腳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塊;對於上流社會,對於文學,簡直一無所知,老是大驚小怪,問些出其不意的話,使談話生色不少。最後,大家提到社會永遠割不掉的一個瘡疤——姦淫問題,也正是我們在飯前研究的。我舅舅指出當初制定法典的立法家始終受著大革命的影響,使民法與宗教的法律完全抵觸;他認為一切弊病都是從這個矛盾來的。

  他說:「在教會看來,姦淫是罪大惡極的行為,在你們法院看來不過是輕罪。犯人不押上重罪法庭而是用馬車送往違警庭的。拿破崙手下的參事院對淫婦極其手軟,簡直是無能。

  民法不是應當與宗教的法律態度一致,把不安于室的妻子象從前一樣送往修道院去過一輩子嗎?」

  「修道院!」德·賽裡齊先生接口道,「第一先得辦起修道院來;從前大家還把修道院改作軍營呢。並且,神甫,您想把社會不願意容忍的人送給上帝嗎?……」

  「噢!」德·格朗維爾伯爵說,「您真是不瞭解法國。出頭起訴的權在丈夫;但丈夫告發妻子犯奸的案子,一年不到十件。」

  奧克塔夫伯爵接著說:「這是神甫替教會說話,因為姦淫的罪名是耶穌基督定出來的。在人類發源的東方,女人只是供男人娛樂的一件東西,大家除了要她服從、長得俊俏以外,沒要求她具備其他的德性。現代的歐洲家庭是繼承耶穌精神的產物,把靈魂放在肉體之上,所以規定婚姻關係不可解除,當作一件神聖的行為。」

  「噢!」德·格朗維爾嚷道:「婚姻中一切無法解決的困難,教會也的確感覺到的。」

  奧克塔夫微笑著說:「教會造成了一個新社會;但我們這個社會的風俗,和因氣候關係女人七歲就成熟,二十五歲就衰老的那種風俗,永遠不會相同。天主教教會把半個地球的人的需要都給忘了。所以我們只能討論歐洲社會。女人究竟比我們高,還是低?這是男女關係的真正的問題。倘若女人比我們低,那麼教會把她抬得那麼高以後,她犯姦淫應當受懲罰。過去便是這麼辦的。不是處死,就是送修道院,古時的立法就是這麼回事。但以後,風俗照例把法律改變了。國王的寶座做了姦淫的床席;而風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天主教教條的衰落。現在教會只要求不貞的婦女能真正懺悔,社會也只給她一個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舊把犯人判罪,但是這再也嚇唬不住他們了。並且道德也有兩種:社會的道德與法典的道德。凡是法典處罰不嚴的,社會就越大膽越不在乎:這一點我同意洛羅神甫的意見。在判決書的主文前面寫著義正辭嚴的理由而心裡不羡慕風流罪犯的法官,恐怕很少吧。社會在節會、習慣、娛樂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律,但對付事情的態度比法典和教會更嚴:它先鼓勵人作假,然後再責罰人家手段笨拙。我覺得有關婚姻的法律應當徹底改革。或許把女子的繼承權撤銷以後,法國的法律可以變得完滿了。」

  德·格朗維爾伯爵笑著說:「這個問題,我們三個人瞭解最透徹。我不願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賽裡齊的太太不願意跟賽裡齊一起生活。至於你,奧克塔夫,太太又把你丟下了。我們三人合起來可以包括夫婦之間所有的難題;將來要研究離婚問題的話,我們就是個現成的委員會。」

  奧克塔夫的叉子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盤子也打破了。他臉白得象死人一樣,向格朗維爾狠狠瞪了一眼,又從眼梢對我瞟了一眼,被我發覺了。

  德·格朗維爾接著說:「對不起,朋友,我沒注意到莫裡斯。我跟賽裡齊兩個先做了你的證人,後來又做了你的同黨。我以為讓兩位年高德劭的教士聽到是沒關係的。」

  德·奏裡齊先生把談話轉了方向,講他怎樣想討太太喜歡而終於沒成功。根據這位老人的結論,人的好感惡感是不可能定出規律來的;社會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規律接近的時候才能說最完滿。但自然界從來不管心靈的結合,人類能夠傳種,自然界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所以現在的法典把極大的伸縮性付諸偶然是很聰明的辦法。只要有男性的繼承人,取消女兒的繼承權的確是很好的修正:一則免得種族退化,二則減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伴侶的時候只著眼於德性與容貌,而夫婦生活可以幸福一點。

  然後他做了一個表示厭惡的手勢,說道:「可是一個國家把七八百名議員集在一起,還有什麼辦法改善法律!……至於我,雖然我自己犧牲了,至少還有個兒子將來能繼承我……」

  我舅舅接著說:「一切宗教問題丟開不談,我要向閣下提出一點,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們活著,社會卻應當給我們幸福。伯爵,您有沒有孩子呢?」

  「我,我有孩子嗎?」奧克塔夫伯爵的聲音口吻變得那樣厲害,使大家不敢再談女人與婚姻問題了。

  喝過咖啡,兩位伯爵和兩位神甫看到可憐的奧克塔夫鬱悶之極,便悄悄地溜走了;他連客人陸續走掉都沒發覺,坐在壁爐旁邊一張靠椅裡,悵然若失。

  等到他發現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說:「現在你知道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結婚以後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裡,從僕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聲明離開我了。信寫得相當有骨氣,因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這種可怕的過失,一方面還能保持某些品德……現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險,以為她死了。我隻身獨處,已經過了七年!……好了,莫裡斯,今晚上不談了。等我不怕和你談這問題的時候再談吧。一個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轉機反倒受不了。好轉的現象往往象害了另外一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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