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我心裡亂糟糟地去睡覺,因為疑團非但沒廓清,倒反越來越重了。一個象伯爵那樣性格的人和一個由伯爵挑選的女人之間,決不會鬧些瑣碎無謂的糾紛,所以我預感到必有些古怪的內幕。伯爵既是一個如此高尚,如此可愛,如此完滿,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愛的男人,那麼促成伯爵夫人離開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德·格朗維爾先生的一句話仿佛在隧道中丟進了一個火把,雖然沒照清楚,但已經足夠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廣。儘管不知道伯爵痛苦的深度與慘烈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質。細細推敲之下,我不禁墮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蒙矓半睡的境界:伯爵的發黃的臉,乾癟的太陽穴,大規模的研究工作,常有的出神狀態,結了婚的單身漢一切生活上的細節,登時變得通明雪亮,突出來了。噢!可憐的主人,我多麼喜歡他啊!他在我心目中顯得崇高偉大。我仿佛讀到一首傷心的詩,看出我一向認為麻痹的心其實永遠在那裡活動。極度的痛苦不是常常會變成靜止嗎?這位大權在握的法官有沒有採取報復行動呢?是不是在那裡咀嚼他長期的苦難呢?沸騰不已,達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嗎?從那次慘變以後,奧克塔夫一向是怎麼應付的?我們這時代和過去大不相同,私生活已經變成一個社會問題,所以夫婦的仳離更其不幸。我們兩人考慮了幾天,因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惡之心;可是有天晚上,伯爵終於音調很嚴肅地和我說道:「你別走!」

  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話:

  「我離開中學,回到這所老屋子的時候,有個受我父親監護的、漂亮而有錢的十六歲的姑娘。由我母親一手教養起來的奧諾麗納,那時剛好童年夢醒,看到人生。她嫵媚可愛,稚氣十足,想著將來的幸福象想著什麼首飾一樣,而幸福對她也許就是靈魂的首飾。奉教的虔誠使她體味到一些幼稚的樂趣,因為這顆純樸的心覺得世界上一切都是詩歌,連宗教在內。她遠遠地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遠不散的筵席。無邪,純潔,從來不曾因為精神騷動而有睡眠不安的現象,從來不曾因為有什麼羞恥與悲傷而臉上變色或者掉過眼淚。她甚至也不追究為什麼春光明媚的日子心頭有些不由自主的衝動。她只覺得自己軟弱,天生是聽命於人的,她等著出嫁而並沒有急於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學作品用描寫情欲的方式灌輸給人的、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毒素,與她輕鬆快樂的幻想是完全無緣的;她對於人生毫無認識,對社會上的危險茫無所知。親愛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從來沒機會試驗她的勇氣。總之,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懼地踏到毒蛇堆裡去,象某些畫家為無邪這個題目所擬想的畫面一樣。世界上再沒一張臉比她的更開朗更快樂的了。明明是意義很清楚的不大得體的問句,她會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樣。一年終了,就在這所屋子的花園裡,站在池子前面扔著麵包屑喂魚,我和她說:

  「『你可願意咱們倆結婚嗎?嫁了我,你可以愛怎麼就怎麼;換了別個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親正好走來,奧諾麗納便說:『媽媽,我跟奧克塔夫說定了,將來我和他結婚……』

  「我母親回答:『十七歲就結婚嗎?……不,再等一年半;倘若這期間你們倆情投意合,那麼你們的出身、財產都相當,這門親事可以說把門第與感情兼顧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歲,奧諾麗納十九歲的時候,我們結婚了。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為了尊重他們,我們保存這所屋子的本來面目,連家具都沒更新,而我們住在這兒也和過去一樣象兩個孩子。可是我出去應酬,帶太太去見世面,認為教導她是我的責任之一。到後來我才發覺,在我們那種情形之下結合的婚姻原來藏著一個暗礁,多少的感情、謹慎、生活,都是被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變了教育家,成了老師;而老師的戒尺遲早總會傷人,把愛情給摧殘了;因為一個年輕、美貌、安分、快樂的妻子,對於超過她天賦的優勢的東西,是受不了的。也許我有許多地方做錯了。也許在夫婦生活最難處理的初期,我說話盛氣淩人。也許是相反,我犯了另外一種錯誤,太信任那個純樸的天性,沒監督伯爵夫人,以為她決不會反抗的。唉,不論在政治方面,在夫婦生活方面,我們還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國的崩潰與個人的苦難,到底是由於太信任呢還是由於太嚴厲。說不定在奧諾麗納心中,她的丈夫還沒有符合她少女的夢想。一個人幸福的時候,怎麼能知道自己違反了人生哪幾條規律呢?……」

  伯爵象一個認真的解剖學家,對於同事們找不出原因的一種病竭力想找出原因來;他責備自己的話,我只記得一個大概;但那種寬大的精神,我覺得和耶穌基督救渡犯姦婦人的精神不相上下。

  伯爵停了一會又說:「我父親死了幾個月,母親也跟著去世;又過了一年半,終於臨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乎意料地拿到奧諾麗納的告別信。她受了什麼幻象誘惑呢?是肉欲嗎?是同情人家的患難呢,還是被天才催眠了?這兩種力量究竟是哪一種把她突然之間勾攝去的,或是把她逐漸拖下去的?當時我不願意追究。那一下打擊真是太殘酷了,一個月之間我象癡呆了一樣。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不知道原因為妙;而且奧諾麗納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對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至此為止,莫裡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話,情形就不同了:那就是我愛著奧諾麗納,始終疼著她!從被遺棄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憶過活,把昔日的歡娛一樁一樁回想起來,而那些歡娛在奧諾麗納是一定不感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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