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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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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事說到這裡又插了幾句話:「諸位,我講這故事,不005得不把這個人物的職務與頭銜改動一下,但仍相當於他實際上的地位。身分,官階,財產,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實;可是我既不願意對不住我的恩主,也不願意違反我代人保守秘密的習慣。」)領事停了一會,又往下說了。——以社會地位論,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蟲蟻之於老鷹;但我並沒那個心理,只覺得一看見他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現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藝術家……(領事向大使、女作家和兩位巴黎人很殷勤地欠了欠身)、名副其實的政治家、詩人、統率隊伍的將軍、一切真正偉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們的本色就使你覺得和他們平等。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 (領事特意對著在座的賓客說),也許已經注意到,社會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距離,往往能夠由感情來縮短。倘若我們在思想上不如你們,我們可以在忠誠不二的友誼方面和你們並肩。以心的溫度來說,——原諒我用這種名詞,——我覺得跟我的保護人離得這麼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離得那麼遠。總之,我們的心明亮得很,能預感到別人的痛苦、悲傷、快樂、責備、仇恨。等到發現伯爵的臉也有我早已在舅舅臉上注意到的表情,我就隱隱覺得那是胸中藏著一團神秘的徵象。道德的實踐、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純潔,把我舅舅的相貌從極醜變為極美。在伯爵臉上,我卻看到相反的變化:一眼望去,我以為他有五十五歲;後來經過仔細觀察,總覺得在那副因悲戚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嘔盡心血的疲勞之下,在失意的感情所表現的鬱悶氣色之下,還藏著青年人的朝氣。聽我舅舅說到某句話,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變得象長春花一般清朗,堆起一副表示歎賞的笑容,於是我看出他的真實年齡不過四十歲。這些念頭,我並非當時就有,而是以後把那次會面的經過回想之下,分析出來的。 聽差托著盤,端著主人的早餐進來了。 伯爵說:「我不是要早點;也罷,放在這兒;你先陪德·奧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間。」 我跟著聽差出去;他帶我去看幾間雅致的屋子:正房套房,一應俱全;頂上是個平臺,裡側是正房的院子,另一邊是下房,底下是從廚房通往大樓梯的走廊。回到伯爵書房,剛要開門進去,我聽見舅舅正在對我下這樣的評語: 「他可能犯錯誤,因為他感情很重;無傷大雅的過失,我們都免不了;但他沒有一點劣根性。」 伯爵很親熱地把我瞅了一眼,問:「怎麼樣?您喜歡那地方嗎?這裡空房間很多,您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撥幾間屋子。」 我回答說:「在舅舅那兒,我只住一間屋呢。」 「那麼您今晚就可以安頓下來,你們學生的行李,一輛街車就能對付了吧?今晚上咱們三人一塊兒吃飯。」 他說著,望瞭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書房相連的有一間規模宏偉的藏書室。他帶我們進去,又給我看到另外一個小巧玲瓏的套房,掛滿了畫,從前大概是個靜修的地方。 他說:「這便是您的小書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時候就待在這裡;放心,我不會用鏈子把您拴著的。」 於是他詳細告訴我該做的工作是什麼性質,要佔據多少時間。我一邊聽一邊覺得他真是個偉大的政治導師。 我大約花了一個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環境中的人和物,把我的職務研究清楚,對伯爵的舉止態度逐漸適應。一個當秘書的必然留神觀察他的東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對象。這樣兩個人精神上的結合,比夫婦的結合可以說又過之,又不及。三個月中間,我跟奧克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發現伯爵只有三十七歲。他那種生活表面上的安靜,潔身自好的操守,並不完全出於嚴肅的責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這個被一般熟悉的人認為了不起的人經常接觸的結果,我覺得在他繁忙的工作、彬彬有禮的舉止、和藹可親的面具、極象心緒安定而很容易瞞過人的隱忍態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測的奧妙。平時我們走在森林裡,可以從腳步的聲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還是大塊的石頭;同樣,用禮貌遮蓋的自私,和被災難挖成的地下隧道,也會在朝夕相處的生活中發出空洞的聲音。盤踞這個偉大心靈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個在社會上負有責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動,有業績。因此他雖然抱著隱痛,仍舊走著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著前途,象一個信仰堅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傷,慘痛的失望,並沒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復信仰的荒土;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誠的,但毫無炫耀的意思;他到聖保羅教堂參加的彌撒,是為一般誠心的工匠與僕役們舉行的清早第一場彌撒。朋友之中,宮廷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儀式如此誠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規矩人滿足什麼嗜好一樣諱莫如深。所以我後來發現,伯爵所遭遇的不幸遠過於一般自以為受盡劫難的人;他們因為度過了情欲與信仰的難關,便用譏諷與輕蔑的口吻嘲笑別人的情欲與信仰。伯爵卻既不訕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裡希望的人,也不訕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獨的人,或是熱血奔騰地繼續奮鬥,用幻象作興奮劑的人;他是從全面看社會的,不受信仰的束縛,肯聽別人的怨歎,不輕信感情,尤其不輕信忠誠;但這個偉大的嚴厲的法官,對人間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賞識,不是逞一時的熱情,而是出之以默默無聲的態度,深思的態度,還有是用自己的柔情與人交流的方式。這可以說是一個天主教中的沒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①,抱著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沒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熱度融化人間的冰雪,跟一顆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語! ①拜倫的詩劇《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性格強悍的人物,他於絕望中犯罪,精神痛苦達於極點,但至死無宗教信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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