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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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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要是這樣,我還能把你薦去嗎?在懺悔室裡聽來的秘密,世界上有哪個教士敢利用?不,你是由掌璽大臣保舉的。親愛的莫裡斯,你住在他家裡等於住在一個父親家裡。伯爵給你兩千四百法郎年薪,供給住宿,外加一千二的伙食津貼:他既不能和你一桌吃飯,也不願意為你另開一桌,把你交給僕人照管。我知道了奧克塔夫伯爵的秘書決不是高等用人的性質,才代你接受下來。你工作一定很忙,因為伯爵自己便是工作極緊張的;但經過了那番訓練,你將來無論什麼高級的職務都能勝任了。謹慎機密一類的話,我想也用不著再囑咐你,那是預備進政界的人最重要的條件。」 你們想,我當時心裡多麼好奇。奧克塔夫伯爵是最高的司法大員之一,又得到太子的王妃信任,那時剛好由於她的力量,發表為國務大臣。他的生活,和諸位大概都認識的賽裡齊伯爵的差不多,可是更深藏,因為他住在沼澤區佩延訥街,幾乎從來不招待賓客。由於持續不斷的工作,日子過得象僧侶一般樸素,他的私生活是外邊不知道的。現在我先把我的地位簡單地描寫一下。 我是十八歲念完中學的;道貌岸然的聖路易中學校長,受我舅舅的囑託,等於做了我的監護人。離開中學的時候,我的純潔不下於一個從聖絮爾皮斯神學院出來的、信心極堅的學生。母親臨終要舅舅答應決不讓我當教士,但我好象準備進教會的青年一樣虔誠。我一出中學,洛羅神甫就把我安置在他的私宅內,教我念法律。為了獲得所有的學位,必須念滿四年大學;那四年我非常用功,特別在枯索的法學園地之外。住在校長家裡的中學時代不大能接觸文學,這時便急於蘇解一下我的饑渴:一朝念了幾本近代名著,跟著把前幾個世紀的代表作都念了。我對戲劇入了迷,有個很長的時期天天上劇院,雖則舅舅每月只給一百法郎零用。老人家手頭這麼緊,多半是由於憐惜窮人,大量施捨的緣故;結果正好限制青年人的欲望,使它適可而止。我到伯爵家去就職的時候,固然不是什麼少不更事的青年,但我難得的幾次偷閒,我都覺得是天大的罪過。舅舅為人好得象天使一樣,我真怕使他傷心,所以那四年從來沒有在外邊過夜。他老人家直要等我回去了才睡覺。這種慈母一般的關切,比青年人在家教極嚴的家庭中受到的教訓與責備,倒反更能夠約束我。 當時我還沒見識過組成巴黎社會的不同的階級,所知道的良家婦女與資產階級女子,只限於在散步的時候或是戲院裡見過,並且還是從正廳裡遠望的。倘若有人對我說:「等會兒你可以見到卡那利,或是卡米葉·莫潘,」我頭裡肚子裡都會象火燒一樣的發熱。在我心目中,名人的說話、走路、吃飯,都跟平常人兩樣。青年人的腦子裡不知裝著多少《天方夜譚》式的神話!……他先要虛構了多少神燈①以後,才明白真正的神燈不是靠偶然,便是靠苦功,或是靠天才。這種由於精神興奮而來的夢想,在某些人是時間很短的,但我始終保存著。那個時代我夜裡入睡的當口不是做了托斯卡訥大公爵,便是成了百萬富翁;不是有個公主愛我,就是自己享了大名。 ①《神燈》為《天方夜譚》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主人公阿拉丁靠神燈成為巨富。 所以在奧克塔夫伯爵那兒有個職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進款,對於我就是開始過獨立生活。我覺得從此有希望踏進社會,追求我最急切的夢想,——找一個女子做後臺,不讓我走入危險的路;那種危險的路是一般二十二歲左右的青年,無論怎麼安分怎麼有教養,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開始惴惴不安,對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過苦功的法律知識,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壓下去。是的,有時我胡思亂想,假定過著舞臺生活,自命為可能成為一個大演員,做著聲名蓋世、豔福無窮的美夢,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內幕;——那當然是到處一樣的,人生每一個舞臺都有它的內幕。有幾次我跑到外邊去,中心如焚,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探奇獵豔,碰上一個美女,跟她到門口,刺探她,寫信給她,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她,用愛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這個心腸極慈善的人,這個七十歲的老孩子,和上帝一樣聰明,和天才一樣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騷動,因為他每次感到拴我的那根繩子過緊,眼看就要繃斷的時候,一定會對我說:「得了吧,莫裡斯,你也是個可憐人!給你二十法郎玩兒去吧,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們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發亮的那種磷火,把可愛的嘴唇往兩邊扯開去的那副笑容,掛在他象使徒一般醜陋而莊嚴的臉上的、那種令人疼愛的表情,你們就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只能把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當作母親一般擁抱,來代替我的回答。 到佩廷訥街去的路上,舅舅對我說:「奧克塔夫只會把你當作朋友,決不當作下屬;但他是多疑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很謹慎的。必須日子久了,才能贏得這位政治家的友誼;因為他雖則眼光犀利,看人看得很多,也受了你前任的騙,險些兒吃虧。你聽了這話就知道在他手下應當怎麼行事了。」 到了一所前有院子,後有花園,規模和卡爾納瓦萊府第①一樣大的屋子前面,我們在一扇其大無比的門上敲了幾下,敲出來的聲音好象散在曠野裡。舅舅向一個穿號衣的老門房說明來意,我卻望瞭望院子,一眼之間把什麼都瞧見了:地下的石板被野草遮掉了,極有格局的建築物裝飾很多,黝黑的牆高頭長著草木,賽似小小的花壇,屋頂的高度跟杜伊勒裡宮的相仿。樓上的遊廊,柱子已經剝落。從一個巍峨的拱門中,我瞥見裡側另外有個院子;那是連門都在腐爛的下房。一個老馬夫在裡頭擦一輛舊車。看他懶洋洋的神氣,可以斷定當年牲口眾多,極有氣派的馬房,如今至多只剩一兩匹馬了。 ①卡爾納瓦萊為巴黎有名的府第,建於十六世紀,現為巴黎市公產,改為博物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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