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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一月十八日。

  霜凍。氣候變得乾燥了。我出了門,沿著一條羊腸小道朝小溪走去,因為最近我幾乎從未呼吸到室外的空氣。

  個性崩潰——就讓它崩潰去吧,但我仍然在試圖阻止這崩潰。譬如說,今兒早晨我就沒有注射。(……)我真可憐安娜。每一個新的百分比都是在要她的命呀。我可憐她。啊,多可憐的人!

  是呀……是這樣……你瞧……當我覺得難受時,我決定還是受一陣折磨得了(且讓N教授來對我這模樣欣賞一番吧),我拉開針頭,走出家門,上小溪邊去了。

  多麼荒漠而冷寂啊,沒有聲音,沒有動靜。黃昏尚未出現,但它已隱身在什麼地方,這就要從沼澤地、雜草叢、樹樁間浮游出來……這就要朝列夫科沃醫院奔襲過來……我也在蹣跚而行,手中拄著拐棍(實說吧,近來我的身體已經很有幾分衰弱了)。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在那小溪邊,順著斜坡,一個滿頭黃髮的小老太婆朝我疾飛而來,她那件色彩鮮豔形如鐘罩的裙子下面,兩條短小的腿腳並沒搖動……起初,我沒明白她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也沒感到驚恐。小老太婆不過是小老太婆唄。奇怪的是——這小老太婆怎麼在大冷天裡沒戴頭巾,只穿一件短衫呢?……而緊接著又有一個疑問,這小老太婆來自何方?她是誰呢?我們在列夫科沃的接診一結束,最後一批農家的雪橇便各奔東西,於是,方圓十俄裡——便是一個人影也見不著的,有的只是一團又一團的薄霧,一塊又一塊的沼澤,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而隨後,我的脊背上一下子就冒出冷汗來了——我明白了!這小老太婆並不是跑,而正是在飛,腳不著地地飄飛哩。好兆頭嗎?但並不是這情形迫使我喊叫起來,而是這小老太婆雙手握著一把草叉。我何以這麼驚恐呢?為什麼?我跪下一條腿來,伸開雙手捂住雙眼,以免看見她;過後,我轉過身來,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往家中奔,猶如奔往一個可以生還的得救之地,我什麼欲望也沒有了,只求我的心臟別進裂,只求儘快地跑進那溫暖的寓所,只求見到活著的安娜……還有嗎啡……

  我跑回來了。

  一派胡言。無根無據的幻覺。偶然湧現的幻覺。

  十一月十九日。

  嘔吐。這真難受。

  我同安娜二十一日夜間的談話。

  安娜:——醫士是知道的。

  我:——真的?無所謂了。沒關係的。

  安娜:——你要是不離開這兒上城裡去,我就上吊去。你聽見沒有?你看看你這雙手,你看看。

  我:——它們是有點發抖。可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工作。

  安娜:——你看看——它們可是透明的了,只是皮包著骨……你看看你這張臉……你聽我一句,謝廖沙,你離開吧,我懇求你,你離開吧……

  我:——那你呢?

  安娜:——你離開吧。你離開吧。你可就要完了。

  我:——喏,這話言重了吧。不過,我自己確實也鬧不明白,我的身體何以就垮得這麼快?要知道我染病還不到一年哩。看來,我這人的體質本來就如此。

  安娜(悲傷地):——有什麼能使你起死回生呢?也許,就是你那位叫阿姆涅麗絲的妻子?

  我:——噢,不可能的。你放心吧。謝謝嗎啡,是它使我擺脫了她。

  安娜:——唉,你呀,天哪——我該怎麼辦呢?……

  我想,也只有在小說裡才會有像這個安娜這樣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康復,我定要將我的命運與她永遠結合在一起。但願那一位別從德國歸來。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很有些日子都沒拿起筆記本來了。我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在等著我哩。博姆加德離開了戈列洛沃地段,我被派去接替他的位置。派到我這個地段的——是一位女醫生。

  安娜——在這裡……她會上我那兒去的……

  雖說相隔三十俄裡。

  截然決定了:從一月一日起我就請病假,為期一個月,上莫斯科去,找那位教授看病。我又得在那治療卡上簽字,然後在他的診所裡領受一個月的非人的折磨。

  別了,列夫科沃。再見了,安娜。

  一九一八年

  一月。

  我沒有啟程。我不能同我這晶體的可溶解的小神靈分手。

  治療時我准會完蛋的。

  我的腦海中愈來愈頻繁地湧現這麼一個念頭:我不需治療的。

  一月十五日。

  早上嘔吐。

  黃昏時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夜裡三針百分之四的溶液。

  一月十六日

  白天裡,有手術,因而很是抑制了一段時間——從夜裡直到晚上六點。

  黃昏時分——這可是最為可怕的時刻——在住所裡,我都已經清晰地聽見那單調乏味而又咄咄逼人的聲音,這聲音反復念叨著:

  ——謝爾蓋·瓦西裡耶維奇。謝爾蓋·瓦西裡耶維奇。

  注射過後,一切頓時蕩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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