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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掩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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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前面的人一把奪過猶大手中的錢袋。同時猶大身後飛起一把鋼刀,亮光一閃,插進了這竊玉偷香人的肩腫骨下。猶大的身體朝前一沖,佝僂著手指的兩手往空中一撲,這時站在他前面的人順勢用尖刀接住他,刀尖刺進猶大的心窩,直插到刀把處。 「妮……莎……」猶大喊出的已經完全不是這個年輕人原來那種高亢、清脆的聲音,而是低沉哀怨的慘叫了。他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身體直挺挺地倒下去,震得地面撲通一聲響。 這時道路上出現了第三個人影,這人披著斗篷,戴著風帽。 「動作快點!」第三個人命令道。兩名兇手迅速把猶大的錢袋和第三個人交給他們的一張字條用皮革包好,用細繩捆了個十字。第二個人把小包揣到懷裡,然後兩名兇手離開大道,向林中竄去,橄欖樹間的黑暗頓時吞噬了他們。戴風帽的人在屍體旁蹲下來,觀察著死者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在樹影下顯得像白粉一樣潔白,而且仿佛很振奮、很英俊。幾秒鐘後這裡的大道上便悄無聲息了。已經咽氣的猶大躺在地上,雙手攤開,他的左腳伸在一片月光中,連平底鞋上的每根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嘹亮的夜鶯歌聲響徹了整個客西馬尼林苑。誰也不知道兩個殺死猶大的人哪裡去了,只有戴風帽的第三個人的行徑是清楚的:他匆匆離開那條路,鑽進橄欖樹林朝南走去。在離園門很遠的南牆角有一處牆頭塌下了幾塊石頭,他就從這裡翻越了圍牆。不久,他出現在汲倫溪畔,隨即走進溪中。他順水往下游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見遠處河中的兩匹馬和站在馬旁的牽馬人。馬也站在水裡,涓涓流水沖刷著馬蹄。牽馬人騎上一匹馬,戴風帽的人上了另一匹,兩匹馬緩步在溪流中走著,馬蹄踩著河底的石頭發出清脆的得得聲。又走了一段路之後,兩個騎士才走出溪水,上了靠耶路撒冷城一側的岸,沿著城根慢慢朝前走。不久,原來的牽馬人便獨自催馬向前跑去,隨即消失了。而戴風帽的人則勒住馬,翻身下來,站在空蕩蕩的大道當中,脫下斗篷,把它翻過來,從斗篷裡子下面掏出一頂沒插羽毛的扁平頭盔,戴上它,重新縱身上馬。這樣他便成了一位身穿軍人厚呢斗篷、腰佩短劍的騎兵軍官。他把韁繩輕輕一抖,那匹烈性子軍馬快步跑起來,背上的主人晃動著。前面行程不遠,騎馬人很快跑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門。 城門洞裡有幾個火炬在不安地舞動,跳躍。坐在石凳上擲骰於的閃擊兵團第二中隊的值勤士兵,二看見騎馬進城的長官都霍地站了起來。軍官擺了擺手,徑直進城而去。 城裡被節日夜晚的燈火照得亮如白晝,所有窗子裡都閃動著燭光,四面八方傳來的讚美歌聲匯成某種不很快調的合唱。騎馬人時而也朝臨街窗子裡望上一眼,看到人們圍坐在節日餐桌旁,桌上擺著羊羔肉、斟滿葡萄酒的杯子和整盤的苦菜①。他讓馬小跑著,輕輕地用口哨吹著小曲,穿過下城幾條空蕩蕩的街道,朝聖安東尼塔樓方向馳去,偶爾抬頭望望聖殿上空熊熊燃燒的那舉世罕見的五燭巨燈,或者望望那掛在比五燭燈更高的空中的玉盤。 ①據《聖經·舊約》記載,猶太人過逾越節時,餐桌上必備有無酵餅、苦菜和羔羊肉。 大希律王的王宮則完全游離於這種逾越節之夜的盛況之外。宮中朝南的一排配殿裡住的是羅馬軍大隊的軍官和軍團統領,那裡還有燈光,還多少能感覺到人們在活動和生活,而宮殿的前一部分,也就是那位身不由己地客居官中的總督彼拉多獨自居住的整個正殿,連同那些柱廊和金雕像,則像是在皎潔的月光下完全失去了光彩。這裡,正殿內部,是黑暗和死寂統治著。總督這時,正如他對阿弗拉尼所說的那樣,根本沒有回殿內休息。他吩咐僕人在涼臺上,就在他午間用餐、早上進行審訊的地方,為他準備好臥具。他在鋪好的臥榻上躺下來,但卻毫無睡意。滿月高懸在朗朗夜空中,像個一絲不掛的五人,總督望著它,一連幾個小時目不轉睛地望著。 快到午夜時,夢神總算對總督發了慈悲,他有些睡意了。他伸懶腰打了個哈欠,解開披風扔到一旁,把系在上衣外的皮帶和帶鞘的寬刃鋼刀放在臥榻旁的椅子上,脫下便鞋,挺直了身子。斑迦也馬上爬上榻來,在他身旁頭並頭臥下,總督把一隻胳膊搭在狗脖子上,終於閉上了眼睛。只是在這時斑迦也才入睡。 臥榻設在一根大圓柱後面的月光陰影裡,但還是有一條月光光帶從臺階處直伸到總督床前。彼拉多剛剛同周圍的現實失掉聯繫,便立刻踏上了這條光明的月光道路,順著它逐漸向上,朝著明月走去。他在睡夢中幸福得笑出了聲:因為走在這條晶瑩透明的蔚藍色道路上實在美妙無比。心愛的斑迦跟隨著他,那個流浪哲學家也並肩走在他身旁。他們兩人邊走邊爭論著一個極其複雜、極其重要的問題,而且像是誰也不能說服誰。他們在任何一點上都無法取得一致,因而兩人的爭論也就特別有趣,永無休止。不言而喻,所謂今天執行的死刑判決,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誤會——看,哲人不就走在我身旁嗎?!那個臆想出一種荒謬主張的人,那個認為天下人全都良善的哲人,並沒有被處死,他還活著。何況,當然噴,怎麼可能處死像他這樣的人呢?!簡直連這樣的設想都十分可怕。是的,沒有執行死刑!沒有行刑!沿著月光路的階梯上升的這次漫步之所以無比美好,其原因就在這裡。 時間充裕得很,要多少有多少,雷雨要到晚上才來到。至於怯懦嘛,毫無疑問,的確是人類缺陷中最可怕的一種。拿撒勒人耶舒阿就是這麼說的。不,哲學家,我還是要反駁你,應該說:怯懦才是人類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 可是,就說我吧,我這個現任猶太總督,羅馬軍團的前保民官①當年在女兒谷戰役中,在瘋狂的日耳曼人即將咬死捕鼠大保馬克的形勢下,並沒有表現絲毫的怯懦嘛!那麼今天,我的哲學家,請您自己想想!您這樣智慧超群的人,難道能認為我會願意為了一個對愷撒皇帝犯下罪行的人而斷送自己這猶太總督的前程嗎? ①羅馬軍團中的高級官職。 「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彼拉多在夢中痛苦地呻吟著,啜泣著。 當然,會願意斷送的。按早晨的想法他還不願意斷送,可是現在,到了深夜,在他權衡一切之後,他卻寧願斷送。現在,只要能使那個絕無任何罪過、只是想入非非的幻想家和醫生①免遭死刑,他一切都在所不惜! ①耶舒阿被處死前曾治癒總督的偏頭痛,故稱他為醫生。據《聖經》載,耶穌曾在耶路撒冷治癒盲人、瘸腿人、血氣枯乾的人等,以顯示上帝的威力。 「今後我們兩人就會永遠在一起了。」衣衫襤褸的流浪哲人在夢中對總督說。哲人不知怎麼也走在這位金矛騎士所走的月光路上。「只要一個人出現,另一個人馬上也會出現!人們一想到我,同時也會想到你!一想到我這個不知父母是誰的棄兒,也就會想到你這個首席占星家和磨坊主小姐美女琵拉所生的兒子。」 「是啊,你可千萬不要忘掉我啊,要想著我這個占星家的兒子。」彼拉多在夢中哀求說。看到身旁的拿撒勒乞丐點頭同意,殘酷的猶太總督在夢中高興得流著眼淚笑了。 這一切都十分美好。唯其夢境美好,覺醒對總督來說就尤為可怕。斑迦狺狺地沖著月亮發起威來,於是,總督眼前那仿佛是用油脂鋪設的、光滑的蔚藍色道路,便在犬吠聲中突然消失了。總督睜開了眼睛。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死刑確已執行。他的第一個動作則是習慣地抓住了斑迦的頸套,然後用痛苦的目光尋找月亮。他看到月亮已經偏到一旁,呈現出銀白色。月光被涼臺前面閃動的一束令人不快、使人不安的火光速斷了。中隊長捕鼠太保馬克正舉著熊熊火把走過來,邊走邊用恐怖和憎惡的目光盯住危險的猛犬斑迦,因為它正準備向地沖過去。 「不許動他,斑迦!」總督痛苦地說。他咳了一聲,舉起手遮住耀眼的火光,繼續說:「即使深夜,即使在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寧!啊,諸位神明!馬克,您這個差事也不是好差事啊。你摧殘士兵……」 馬克感到非常驚訝,直勾勾地望著總督。總督忽然醒悟過來,為了掩飾自己在昏沉狀態中的失言,急忙改口說: 「噢,中隊長,您不要難過,我再說一遍,我的處境比您更糟呢。您有什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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