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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晚會(4)


  「就是那個認真執行了他的命令的下屬。我很高興!」卡羅維夫向最後兩位客人大聲說。

  臺階上再沒有客人了。為防萬一,他們又等了一會兒:但大壁爐中再也沒有人走出來。

  一秒鐘之後,瑪格麗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便又來到了大水池房。一到這裡她便感到右臂和右腿疼痛難忍,倒在地上大聲哭起來。赫勒和娜塔莎急忙過來安慰她,並且又把她帶去用鮮血淋浴,給她揉搓全身,瑪格麗特這才重新煥發了精神。

  「還得去,還得去呀,瑪格女王,」卡羅維夫又來到她身旁說,「咱們還得去各個大廳轉轉,不能讓可敬的客人們有受到冷落的感覺。」

  於是瑪格麗特又匆匆走出有水池的房間。白鬱金香牆內的音樂臺上,原來華爾茲之王指揮樂隊演奏的地方,現在是一個猿猴爵士樂隊在那裡發狂。指揮臺上站的是一隻大猩猩,這個生著毛茸茸的絡腮鬍子的龐然大物手裡拿著把長號,笨拙地揮舞著,跳動著。許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著金光耀眼的小號和長號,一些快活的黑猩猩騎在號手們肩頭上拉著手風琴。兩台鋼琴前各坐著一隻頸上長著獅鬣般長毛的拂拂,正在賣力地彈奏,旁邊有許多長臂猿、山魈、長尾猴等,都各自抱著薩克管、提琴、長鼓等等,撥弄敲打個不停。嗡嗡聲、吱吱聲、轟隆聲響成一片,兩台鋼琴的聲音根本聽不見。大廳的地板像鏡子一樣又光又亮,無數的人對對雙雙翩翩起舞,他們好像匯成了一個整體,以驚人的輕盈和敏捷,邁著純熟的舞步,朝著一個方向旋轉,整個人群像一堵大牆在慢慢朝前移動,一往無前,大有在前進路上橫掃一切之勢。錦緞做的蝴蝶紛紛活了起來,在旋轉的人群頭頂上上下翻飛,朵朵鮮花從天花板上飄落在人們身上。每當電燈熄滅的時候,各個圓柱的柱頭上便有無數螢火蟲發出亮光。點點磷火在空中飄動。

  隨後,瑪格麗特來到一個用圓柱圍起的龐大無比的酒池旁。這裡有一個巨大的黑色尼普頓雕像,它口中噴出一股粗大的淡紅色酒柱,池中散發著醉人的香檳酒的芳香。人們在這裡不拘形跡,盡情歡樂。婦女們笑嘻嘻地甩掉腳上的鞋子,把手提包交給自己的男伴或拿著床單侍立在左右的黑人,然後便大喊一聲,飛燕似地一個猛子紮進酒池,帶泡沫的酒花濺起老高。從水晶酒池的池底,透過池中的紅酒,反射著淡紅色的燈光,一個個嬌美的銀白色女人在泛著紅光的池中悠然遊蕩。她們暢遊一番之後從池中上來時,一個個便都酪配大醉了。池邊的圓柱下傳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和哈哈大笑聲,像澡堂裡一樣。

  ①尼普頓(或譯涅普頓),羅馬神話中的海神,即希臘神話中的波賽冬。

  在這整個嘈雜混亂的晚會中,瑪格麗特只記住了一張爛醉的女人的臉和她臉上那雙呆癡無神的、但呆癡中又在乞哀告憐的眼睛以及她的名字:「弗莉達」!瑪格麗特被酒氣熏得有些頭暈。她正想離去,又給大黑貓在酒池中的表演吸引住了:只見它在尼普頓的大嘴旁念了幾句咒語,池中波浪滾滾的香檳酒便隨著一陣嘶叫和轟鳴聲從池中消失得乾乾淨淨,而尼普頓則開始噴出一種不再冒泡、不再波動的深黃色酒柱。女士們頓時尖聲叫喊起來:

  「白蘭地!」婦女們紛紛從池邊跑開,躲到圓柱後面去。

  不消幾秒鐘工夫,偌大一個酒池就灌滿了白蘭地。於是黑貓一躍而起,在空中翻了三個斤斗,鑽進微波蕩漾的白蘭地池中。當它呼哧呼哧噴著酒再次鑽出水面時,它的領結松了,鬍子上的金顏色沒有了,望遠鏡也不知去向。婦女中敢於仿效河馬這一壯舉的只有那個慣於獨出心裁的女裁縫,再就是她的男伴——一個不知姓名的年輕混血兒。他們兩個人一齊跳進了白蘭地酒池,但這時卡羅維夫已挽起瑪格麗特的胳膊,陪同她離開了游泳的人們。

  瑪格麗特覺得自己飛越了一個地方,那裡有巨大的石砌池塘,池中有堆積如山的牡蠣。然後她又在一片玻璃地面上空飛行,玻璃下面是幾個烈火熊熊的巨大爐膛,一些身穿白衣的魔鬼般的廚師正在爐膛之間緊張地忙碌著。後來,她的頭腦就不能再思考了,只看到一些昏暗的地下室,那裡燈光閃爍,姑娘們從火紅的木炭上把烤得噝噝響的肉塊遞給客人們,客人們則大杯大杯地飲酒並為她的健康乾杯。接著她又看見高臺上有幾隻白熊拉著手風琴,跳著喀馬林舞,看到一個呆在火爐中不怕燒的蠑螈魔術家……瑪格麗特這時第二次感到身上的氣力即將衰竭。

  ①喀馬林舞:一種俄羅斯民間舞蹈,參加者主要是男子。
  ③「蠑螈」在這裡或可譯為「火精」。中世紀迷信的人認為蠑螈是火怪,故它本身不怕火燒。

  「最後再出場一次吧,」卡羅維夫關心地對她耳語說,「然後我們就自由了。」

  瑪格麗特又由卡羅維夫陪同來到舞廳。但此刻這裡已停止跳舞,無數的客人都擠在大廳兩旁的柱廊上,把中間空了出來。瑪格麗特不記得是誰把她扶上了忽然出現在大廳中央的一個高臺。登上高臺後,她意外地聽到什麼地方正在敲響午夜的鐘聲。她感到很奇怪:按她的估計午夜應該早已過去了。隨著這不知何處傳來的午夜鐘聲的最後一響,沸沸揚揚的大群客人突然完全安靜下來。於是瑪格麗特又看到了沃蘭德——他在亞巴頓、阿紮澤勒以及另外幾個貌似亞巴頓的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大廳。這時瑪格麗特才看到在她站的高臺對面還準備好了另一個供沃蘭德用的高臺,但沃蘭德顯然不想登上去。使瑪格麗特感到震驚的是,沃蘭德在這盛大晚會的最後一個隆重場面出現時,仍然穿著他在臥室穿的那身衣服——上身還是那件肥肥大大的、打了補丁的肮髒睡衣,腳上還是那雙夜間穿的破舊便鞋。他手裡拿著一柄長劍,但這柄無鞘長劍他是拄著當拐杖用的。沃蘭德微微瘸著腿走到為他設置的高臺旁停下來,阿紮澤勒馬上雙手舉著一個託盤站到他面前。瑪格麗特一眼便看到:託盤裡放的是一個磕掉了兩顆門牙的被切下的人頭。大廳裡的客人仍然屏住呼吸,悄然無聲;打破這靜溫的唯有遠處傳來的、在這種環境中令人無法理解的一聲鈴響,好像是大門上的門鈴聲。

  「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沃蘭德用低沉的聲音招呼託盤中的人頭。於是,人頭上的兩隻眼睛便睜開了。瑪格麗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張死人臉上的眼睛不僅是活生生的,而且充滿思維和痛苦。「看,一切都實現了,不是嗎?」沃蘭德盯著人頭的眼睛繼續說,「您的腦袋被一個女子切悼。『莫文聯』的會議沒有開成。而我呢,下榻在您的家中。這都是事實。而事實是世界上最頑固的東西。不過,眼下我們感興趣的是今後的事,而不是已經發生的事實。您一直在熱情地鼓吹這樣一種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一個人的腦袋一旦被切下,他的生命便就此終結,他將化為一堆灰燼,化為虛無,不復存在。現在,我高興地當著在座的各位賓客的面告訴您:雖然這眾多賓客本身就證明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理論,但您的理論畢竟還是既有堅實論據,而且機智巧妙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所有的理論全都是旗鼓相當、不分軒輕的。在各種理論中甚至還存在這樣一種,它主張:一個人信仰什麼,他就會得到什麼。好,就讓它這樣吧!您去化為虛無吧,我呢,我將樂於用您變成的大杯為存在而痛飲。」說到這裡,沃蘭德舉起了手中長劍。只見人頭的表面立刻變黑並開始抽縮,接著便一塊塊散落下來,眼睛也不見了。不大工夫瑪格麗特便看到託盤上只剩了個用一隻金腿支撐著的光光的淡黃色頭骨,頭骨上鑲著兩隻綠寶石一樣的眼睛和一排珍珠似的牙齒。頭骨的顱頂部隨即在它的接合處裂開並翻轉過來,變成一隻顱骨杯。

  「馬上就來,主公,」卡羅維夫看到沃蘭德詢問的眼神,立即稟告說,「他馬上就會站到您面前。在這墳墓般的寂靜中,我已經聽到他那漆皮鞋的吱吱聲和他往桌上放高腳杯的聲音了。這是他喝下了今生最後一杯香檳酒。您看,他來了。」

  一個新來的客人獨自邁入大廳,朝沃蘭德走來。從外表看,此人與其他眾多男賓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從老遠就能看出他很激動,連走路都不穩,他的面頰發紅,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顯出他非常心神不安。走到近前,來客呆呆地站住了。這也很自然:眼前的一切無不使他感到意外,而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沃蘭德這一身打扮。

  但這位客人還是受到了極為親切的接待。

  「啊,可愛的麥格爾男爵!」沃蘭德笑容可掬地歡迎目瞪口呆的新來客,然後又對全體賓客說,「我榮幸地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可敬的麥格爾男爵,他現在是文化娛樂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負責向外國遊客介紹首都名勝。」

  瑪格麗特屏住呼吸:她認出了這個麥格爾,從前在莫斯科的劇院和飯店裡見過他幾次。她暗自想:「等一等……這麼說,這個人也死了,還是怎麼的?」但她的疑問馬上就澄清了。

  「這位可愛的男爵是個十分熱心腸的人,」沃蘭德繼續愉快地微笑著介紹說,「一聽說我來到了莫斯科,他馬上就給我掛了電話,表示願意在他的專業方面提供服務,也就是說,可以向我介紹莫斯科的名勝。不言而喻,今晚能把他請來,我感到很幸運。」

  這時瑪格麗特看到阿紮澤勒把那個盛著顱骨杯的託盤遞給了卡羅維夫。

  「對了,男爵,我順便說一句,」沃蘭德忽然壓低聲音親昵地說,「人們到處在傳說,說您的好奇心極為強烈,還說您那好奇心和您那同樣十分發達的長舌頭的結合,已經受到人們普遍的關注。而且,有些講話刻薄的人已經在使用什麼『告密者』、『暗探』之類的字眼兒了。更重要的是,據預測,這種情況將使您遭到一種可悲的下場,而且這將發生在一個月之內。鑒於這種情況,再加上您自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是您自己主動懇求來我這裡做客的,目的當然是想儘量在暗中親自觀察觀察,探聽探聽嘍——所以我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給您一些幫助,使您擺脫將近一個月的痛苦等待。」

  男爵的臉色變得比亞巴頓的臉色還要可怕,而亞巴頓那張臉向來是非常慘白的。緊接著便發生了一件怪事。亞巴頓突然站到了男爵面前,並且把自己的眼鏡摘了一下。就在這同一瞬間,阿紮澤勒手中有件什麼東西微微一閃,又像是「啪」地拍了一下手掌,只見男爵的身體向後仰去,從他胸腔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他漿洗得平平展展的白襯衫和坎肩。卡羅維夫及時地拿過顱骨杯來接住噴出的鮮血,隨後把滿滿一杯血遞給沃蘭德。沒有生命的男爵身體這時已倒在地上。

  「為健康乾杯,諸位!」沃蘭德小聲說著,把顱骨杯送到唇邊,抿了一口。

  這時沃蘭德的形象忽然變了:他身上那件打補丁的髒襯衫和腳上的破鞋不見了,現在他披著一件黑斗篷,腰間挎著長劍。只見他快步走到瑪格麗特跟前,把顱骨杯舉到她眼前,命令說:

  「喝吧!」

  瑪格麗特感到頭暈目眩,身子不由得向後一晃,但顱骨杯已經舉到她的唇邊,同時又有另一個人(她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對著她的兩耳說:

  「不要害怕,女王……不要害怕,女王,鮮血早已滲進地裡。在灑下熱血的地方,現在已是葡萄藤上果實累累了。」

  瑪格麗特閉著眼喝了一口,甜美的漿液流遍她的全身,兩耳中響起洪亮的聲音。她仿佛聽到許多公雞的打鳴聲震耳欲聾,又像是什麼地方在演奏進行曲。一群群客人漸漸變得面目模糊,輪廓不清,穿燕尾服的男人和各種女人統統消散在灰白的霧氣裡。瑪格麗特兩眼裡陰燃的微微火光,現在可以照到大廳的各個角落了,一股墓穴的氣味飄蕩在空氣裡。圓柱坍塌了,燈火熄滅了,一切都瑟縮收攏,什麼噴泉、鬱金香、日本山茶花……轉眼間全都無影無蹤了。有的只是,只是原來有的——珠寶商遺編故居的一間樸素的客廳,它的門微微開著一道小縫,裡面射出一線燈光。於是,瑪格麗特走進這微微開啟的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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