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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碰壁的來訪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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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普拉甫斯基又往下跑了一層,在樓梯平臺處的一把木椅上坐下來,喘了口氣。 一個五短身材的小老頭順樓梯走上來。他穿一身繭綢料舊式西裝,戴一頂硬質綠帶草帽,愁眉不展,顯得異常悲傷。他走到波普拉甫斯基身旁停下,憂傷地問道: 「這位公民,我想向您打聽一下,第50號住宅在哪兒?」 「往上!」波普拉甫斯基簡短地回答。 「非常感謝您,公民。」那人仍然很憂傷地道了聲謝,朝上走去,而波普拉甫斯基則站起來朝下跑去。 這裡讀者可能要問:波普拉甫斯基是不是往民警局跑,去控告幾個強盜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他施行野蠻的暴力?不。可以很有把握地說:絕對不是。波普拉甫斯基難道會跑進民警局去報告這樣的事?說剛才有個戴眼鏡的黑貓檢查了他的公民證?然後又有個穿黑緊身服。腰裡插著刀的人?……不,他才不會呢!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是個真正的聰明人! 他已經跑到樓下,忽然發現一層樓的大門口旁邊有個小門。門玻璃已經打碎,裡面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他把公民證收進衣袋,回頭看了看,指望能看見他那些被踢下來的東西。但是,一件也沒有看見,而且,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怎麼惋惜。他腦子裡正在考慮著另一個有趣而又誘人的想法——利用剛才問路的小老頭,再檢查一下這該死的第50號住宅。他想:既然此人打聽地址,肯定是初次來,也就是說,此刻他正在直接落入盤踞在50號那夥人的魔爪中。波普拉甫斯基預感到小老頭很快就會從50號出來。現在他根本不再想什麼參加內侄葬禮的事了;去基輔的火車還要幾小時後才開,他的時間很充裕。於是這位經濟計劃工作者回頭看了看,便鑽進了小屋。這時他聽到上面很遠的地方有個關門聲。「他進去了!」波普拉甫斯基不禁暗自替小老頭捏一把汗。他呆的這間小屋很陰涼,有股子老鼠和舊皮靴的氣味。他在一個木墩上坐下來,決意等下去看個究竟。他坐的位置很合適,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第六個門。 但這位基輔來客等待的時間卻比他估計的要長。樓梯上一直沒有動靜。他聽得很清楚。終於五層樓上的門響了一下。波普拉甫斯基屏住了呼吸。對,是那人的腳步聲。「他在下樓。」下面一層樓又有個開門聲。腳步聲沒有了。有個女人的聲音。悲傷的小老頭的聲音……對、對,是他的聲音……他仿佛說了聲「饒了我吧,看在上帝分上……」波普拉甫斯基從破玻璃處把耳朵伸出去傾聽著。他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迅速的、利落的下樓腳步聲。看,一個女人的背影閃了一下。那女人拿著個綠色人造革手提包走出大門,到院子裡去了。又聽見小老頭的腳步聲了。「怪,他像是在往上走,回50號去。聽,上面又有開門聲。嗯,行啊,再等等看。」 這次等的時間不長。開門聲。腳步聲。腳步聲停止。一聲絕望的喊叫。貓叫聲。急促的、細碎的腳步聲,往下,往下,往下走來! 波普拉甫斯基終於等來了。憂傷的小老頭不住地畫著十字,嘴裡哼哼著,驚恐萬狀地從他面前飛跑過去,頭上的草帽不見了,禿頭上有幾道傷痕還流著血,兩條褲腿濕淋淋的。他緊抓住大門的把手,但慌張中忘了門該往裡開還是往外開。他終於把門開開,跑到院裡的陽光下了。 這所住宅算是檢查過了。馬克西米利安·波普拉甫斯基再也不敢考慮繼承住房的事,不敢再想他已故的內侄了。回想自己剛才的危險處境,他不寒而慄。他急忙跑到院裡,嘴裡嘟囔著:「怪不得!怪不得嘛!」幾分鐘後,有軌電車已經載著這位基輔市經濟計劃工作者駛向開往基輔的火車站了。 波普拉甫斯基坐在樓下小屋裡進行觀察的時候,憂傷的小老頭兒在樓上的遭遇是極不愉快的。這個人是瓦列特雜耍場的餐廳管理員安德烈·福基奇·索克夫。民警局到劇院進行調查的時候,索克夫躲在旁邊,一聲沒吭。我們只看到他的兩道眉毛比平常鎖得更緊,還知道他向通信員卡爾波夫打聽過外國魔術家的住處。 於是他找來了。他在樓梯口向波普拉甫斯基道了謝,直接上到五層,按了按第50號的門鈴。 門立即打開,但餐廳管理員索克夫並沒有馬上進去,反而向後倒退了一步。這倒也可以理解,因為給他開門的是個年輕姑娘,她赤身裸體,僅僅在腰部風騷地系著一條花邊小圍裙,頭上還結著個白色發結。不過,她腳上卻穿著一雙金光閃閃的繡鞋。這女郎體態苗條、勻稱,如果說她的外貌也還有點缺陷的話,那就是脖子上有一道紫紅色傷疤。 「喂,怎麼啦?既然按了門鈴,就請進來吧!」那女郎用一雙淫蕩的綠眼睛盯著管理員說。 安德烈·索克夫「啊!」了一聲,眨了眨眼,摘下草帽,走進前室。這時,放在前室的電話恰巧響起來。只見那個無恥的女僕把一條腿往椅子上一跨,隨手摘下電話耳機,說了聲: 「喂!」 索克夫簡直不知道該把眼睛藏到哪兒才好,他站在一旁,不住地倒換著雙腳,心裡暗想:「嘿!外國這些女僕可真夠受!呸!噁心!下流!」於是,為了避開這種下流的東西,他把臉轉向旁邊,看著前室的其他地方。 這間昏暗的前室很大,堆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道具和服裝。比如,椅子背上搭著一件鮮紅村裡的黑斗篷,大穿衣鏡臺上放著一把長劍,黃金劍柄閃閃發光,另有三把銀柄寶劍隨便扔在角落裡,像普通洋傘或手杖似的。還擺著幾隻鹿角,角上掛著幾頂帶蒼鷹翎毛的圓小帽。 「是的,」只聽女僕對著話筒說,「怎麼?您是麥格爾男爵?請您說吧。對!演員先生今天在家。是的,他將很高興見到您。是的,有客人……穿燕尾服或者黑色西裝。什麼?夜裡十二點以前。」女僕放下聽筒,轉身問索克夫:「您有何貴於?」 「我需要見見演員公民。」 「怎麼?您一定要見他本人?」 「見他本人。」索克夫憂傷地回答。 「我去問問看,」女僕似乎有些猶豫,隨即把柏遼茲書房的門打開一個小縫兒,向裡面報告說,「義士,這裡有個小老頭兒,說是想見見主公。」 「讓他進來吧。」書房裡傳出卡羅維夫嘶啞的聲音。 「請到客廳吧。」女郎很大方地說,仿佛她也穿著衣服,像個人樣子似的。她推開客廳的門,自己卻離開了前室。 索克夫一進屋,便被客廳裡的景象嚇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要辦的事。透過幾扇大窗上的彩色玻璃(這玻璃是失蹤的珠寶商遺蠕異想天開的產物)照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極不尋常,給人一種教堂裡的神秘感。此外,儘管春末的天氣已相當熱,屋裡的老式大壁爐裡仍然爐火熊熊。然而這裡非但不熱,剛一進來時反而像是走進了地窖,感到一股陰森森的襲人濕氣。壁爐前鋪著一張虎皮,虎皮上臥著一隻龐大的黑貓,正安閒地眯著眼睛望著爐中燃燒的薪柴。旁邊放著一張桌子。素常就敬畏上帝的索克夫一看見它,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桌上鋪著一塊教堂用的花緞,花緞上擺著許多落滿灰塵、長了黴的大肚酒瓶。酒瓶中間有一個大盤,一看便知它是純金製品。有個紅頭髮矮子,腰間插著短刀,正坐在壁爐近前用一柄長劍挑著一大塊肉在爐火上烤,肉汁滴在火上,一縷縷油煙飄進煙道。爐裡不僅散發出烤肉味,還有一種濃郁的香水和神香的氣味彌漫開來。索克夫已經從報上看到關於柏遼茲被軋死的消息,並且知道他的住處,所以這裡的氣味甚至使他想到:這也許是在舉行追薦儀式超度柏遼茲的亡靈吧。不過,他馬上驅散了這個顯然荒唐的想法。 索克夫瞠目結舌,正站在那裡不知怎麼辦,忽然聽到一個深沉的男低音說: 「請問,您有何見教?」 索克夫這才看到他要見的人就呆在燈光陰影裡。 魔術師伸開四肢仰臥在一張寬大的低沙發床上,床上散揚著幾個枕頭。索克夫覺得魔術師好像只穿著件黑色內衣和一雙黑色的尖頭軟底鞋。 「我是瓦列特劇院的餐廳管理員……」索克夫用傷心的語調開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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