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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行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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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未·馬太氣急敗壞地從人群中擠出來,回頭朝城裡跑去。他那燃燒著的頭腦裡只有一個瘋狂的想法:要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在城裡立即搞到一把刀,再跑回去追上刑車。 他跑到城門前,在蜂擁著進城的駱駝隊和人群中敏捷地鑽動著擠進城門,立刻便看到左側路邊有一家敞著門的麵包鋪。在滾燙的大道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馬太,極力控制著呼吸,大搖大擺地走進麵包鋪。他向站在櫃檯裡的老闆娘打了個招呼,請她把貨架最上層那個大圓麵包拿給他,他像是特別看中了那一個。老闆娘剛一轉過身,馬太便悄悄抄起櫃檯上切面包用的長刀溜之大吉了。這把刀再好不過,磨得像刮臉刀一樣鋒利。幾分鐘後馬太已經跑在雅法大道上,但他已經看不見前面的行刑車隊了。他繼續奮力往前追趕,有時候不得不一動不動地趴到土地上喘一喘氣潤而使騎著騾子或徒步趕往耶路撒冷的人們投過來驚奇的目光。他躺在地上,聽到自己的心臟不僅在胸中,而且在腦殼裡和耳朵裡咚咚地跳動。稍稍喘過一點氣之後,他便爬起來繼續跑,但速度越來越慢。當他遠遠看到前面塵上飛揚的大隊人馬時,那支隊伍已經到達山腳下。 「啊,上帝……」馬太發出痛苦的呻吟,意識到自己來遲了。他確實是來遲了…… 行刑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小時,馬太的痛苦達到了極點。他陷入了瘋狂狀態:他從石頭上站起來,把偷來的、如今覺得毫無用處的刀子扔在地上,一腳踩碎術水罐,斷了自己的水源,扯下纏頭巾,抓著稀疏的頭髮狠毒地詛咒自己。 他胡言亂語地咒駡自己,咆哮,吐唾沫,甚至怨恨自己的爹娘生下這麼個笨蛋。 咒駡和埋怨都無濟於事。炎炎烈日下的一切毫未因此改變。於是馬太閉上眼睛,握起兩隻乾瘦的拳頭,伸向天空,伸向太陽,伸向此刻越偏越低、把影子越拉越長、正準備落入地中海的太陽。他請求上帝馬上顯示奇跡,立刻賜予耶舒阿死亡。 馬太睜開眼睛,看到山岡上的一切依然如故,只是中隊長胸前那兩個發光點熄滅了。太陽光正照射著面向耶路撒冷的幾個受刑者的背部。於是他便大聲喊叫起來: 「我詛咒你,上帝!」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說他完全看透了,上帝並不公平,他再也不信上帝了。 「上帝,你是聾子!」馬太吼叫著,「如果不聾,你就會聽到我這喊聲,就會馬上讓他死!」 馬太閉上眼睛,等待著被上帝的天雷劈死。但這事也沒有發生。於是馬太便閉著眼睛繼續惡毒地大聲咒駡蒼天。他大聲訴說自己的失望,說還有許多別的神,還有各種別的宗教!別的神絕對不會、永遠也不會讓耶舒阿這樣的人在十字架上活活被太陽曬死的! 「過去我看錯了!」馬太的嗓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是個惡神!要不就是聖殿裡繚繞的香煙完全遮住了你的兩眼?莫非是你的耳朵只能聽見牧師們洪亮的讚美歌,此外什麼也聽不見?你不是萬能之神!你是黑暗之神!我詛咒你,詛咒你這強盜之神,強盜的庇護者,強盜的靈魂!」 這時,利未·馬太覺得有什麼東西往他臉上吹了一下,接著腳旁又有什麼東西沙沙響起來。隨後又吹了他一下。於是他睜開雙眼,他看到:世界變了樣子,不知是因為他詛咒的效力,還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反正變了。太陽看不見了,但它並沒有沉入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西方空中升起的一片黑壓壓的濃雲吞噬了太陽,正以銳不可當之勢朝山岡襲來,它的邊緣部分掀起白色浪花,煙霧濛濛的黑色腹部泛出黃色反光。烏雲發出陣陣抱怨聲,不時地拋出幾條耀眼的火鏈。通往雅法的大道上,貧瘠的吉翁穀裡,朝聖者們的帳篷上空,驟然刮起大風,卷起無數塵柱滾滾而來。利未·馬太不做聲了。他在想:即將降臨耶路撒冷的大雷雨會不會給耶舒阿的不幸命運帶來什麼變化?於是他仰望著劈開烏雲的條條銀鏈開始祈禱,請求雷電快些擊中綁著耶舒阿的那個十字架。這時,尚未被黑雲吞掉的藍天中也已看不見飛翔的白兀鷲,它們也躲避雷雨去了。利未·馬太追悔莫及地望著藍天,暗暗悔恨自己不該那麼急於詛咒上帝,如今上帝不會再聽他的祈禱了。 馬太把目光轉向山下,不由得被騎兵警戒的地方吸引住:山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騎兵們正匆忙拔起地上的長矛,披上斗篷,幾個看馬人牽著幾匹黑鬃馬奔馳而去。騎兵中隊顯然要開拔。馬太用手遮住撲面飛來的塵土,吐著唾沫,極力猜想:騎兵準備撤走意味著什麼?他又把目光移向山腰,看見一個披著紫紅色軍用斗篷的人正朝山頂的刑場走去。一種圓滿結局的預感反而使稅吏馬太心裡不禁一陣發緊。 在犯人們已經被痛苦地折磨了四個多小時的時候走上山來的人,是從耶路撒冷帶著傳令兵疾馳而至的羅馬軍大隊的大隊長。中隊年馬克一聲令下,士兵們立即給人閃出一條路。馬克迎上前去向大隊點保民官敬禮。大隊長把馬克拉到一旁,對他耳語幾句。馬克又敬了個禮,便朝坐在十字架旁邊石頭上的幾名劊子手走去。保民官則朝坐在三條腿小凳上的人走過來,那人恭敬地起身相迎。保民官又對他小聲說了幾句,兩人便一起走向十字架,聖殿警備隊長也急忙跟了上來。 馬克輕蔑地掃了一眼十字架旁那堆破布——從犯人身上執下的、劊子手不屑要的衣服,命令其中兩名劊子手: 「跟我來!」 從最近一個十字架上傳來一陣嘶啞的、含糊不清的歌聲。綁在這個十字架上的是赫斯塔斯,他不到三小時就在蠅叮日曬下精神錯亂了,這是他在唱一支關於葡萄的歌。但他還能夠不時地搖晃一下纏著頭巾的腦袋,每一晃,他臉上的一層蒼蠅便無精打采地飛起來,接著又落在臉上。 第二根十字木樁上的狄司馬斯被折磨得最厲害,因為他沒有昏迷過去。他不住地均勻地把頭歪向左右兩旁,用耳朵去夠肩膀,趕走蒼蠅。 耶舒阿比他們都幸運。被綁上去不久他就一陣陣頭暈,很快便完全昏迷過去了。他的腦袋垂下來,纏頭巾也鬆開了。因此他臉上落滿了蒼蠅和牛蛙,整個臉給一層不停地活動的黑乎乎的東西遮住了。腹股溝處,肚子上,胸前,腋下,到處都有肥大的牛虻吸吮著這蠟黃色的裸露著的軀體。 戴風帽的人做了幾個手勢,命令一個劊子手取來長矛,另一個取來水桶和一塊海綿。頭一個人走到耶舒阿的十字架前,舉起長矛柄往他那兩隻伸直的、被繩子捆在十字架橫木上的胳臂上分別捅了幾下。瘦骨伶仃的軀體抖動了一下。劊子手又用矛柄在耶舒阿的肚皮上劃了一下。耶舒阿抬起了頭,蒼蠅嗡嗡地飛起來。這才看見受刑者的臉:眼睛腫得老高,整個臉完全被咬腫了,變得幾乎無法辨認。 耶舒阿吃力地睜開兩張眼皮,往下看了一眼。他那雙往常清湛的眼睛已經渾濁了。 「拿撒勒人!」劊子手叫了一聲。 拿撒勒人浮腫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用沙啞粗獷的聲音問: 「你需要什麼?為什麼到我跟前來?」 「喝水吧!」劊子手說著,用矛尖挑起蘸滿水的海綿舉到耶舒阿唇邊。耶舒阿的眼裡閃出喜悅的光輝,他把嘴唇貼在海綿上,貪婪地吸吮起來。這時,旁邊的十字架上傳來狄司馬斯忿忿不平的聲音: 「這不公平!我是跟他一樣的強盜。」 狄司馬斯想要掙扎,但一動也不能動:每只胳臂都有三處被緊緊綁在十字架橫木上。只見他收緊腹部,十指緊抓住橫木的兩端,用力把頭扭向耶舒阿的十字架,眼裡冒著怒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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