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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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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搏鬥與陣亡 莫斯科這一夜可真是瘋了,無數隻電燈形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海。所有的燈光都是徹夜通明,一戶戶住所裡沒有一個角落沒亮起那摘去了燈罩的電燈。在這個擁有四百萬居民的莫斯科城裡,家家戶戶沒有一個成人就寢,入睡的只是那些還不識人事的孩子們。戶戶家家,人們的茶飯都是隨隨便便地湊合一下;戶戶家家,都有人時不時地喊叫出什麼來;所有樓層的窗戶裡,都時不時地探出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來,那些面孔都紛紛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那承受四面八方的探照燈柱切割著的蒼穹。天空中時不時地迸射出一道道白光,這些白光,將一個個就要消融的、蒼白色的圓錐體投射到莫斯科城上,然後便消失了,熄滅了。天空中不斷地轟鳴著超低空飛行的飛機所發出的噪音。特維爾一亞姆大街那一帶的情景尤其可怕。亞歷山大火車站上每隔十分鐘就有一列火車進站,這些列車都是由貨車車廂、各種等級的客車車廂,甚至還有油罐車而湊合著編組起來的,但每一列火車上都是擠滿了已然發狂的人們;在特維爾一亞姆大街上,人們也像一鍋粥似的在狂奔,一些人乘上了公共汽車,一些則趴在有軌電車的車頂上,人們互相推擠著,一些人掉落到車輪下面了。火車站上,時不時地就有一陣令人驚慌的砰砰的槍聲在人群頭頂上響起,——這是部隊的軍人們在鳴槍示警,他們在制止那些發了瘋的人群的慌恐,這些人沿著斯摩棱斯克省通往莫斯科的鐵路線逃難;火車站上,時不時地就有一些窗玻璃帶著那種輕微的哽咽聲瘋狂地飛落下來,所有蒸汽機火車頭都在悲鳴。所有的街道上鋪滿了那些被拋棄被踐踏的告示,同樣的告示還在熾熱的、馬林果色的反光鏡照射下,從牆壁上瞪著大眼。它們早已為人人所熟知,誰也不去看它們。這些告示上寫的是:莫斯科已宣佈進入戰時狀態。告示上還寫道,要對製造恐慌者嚴懲不貸,還向大家通報,裝備著瓦斯的紅軍部隊已經一支接一支地開往斯摩棱斯克省。然而這些告示並不能制止這個騷亂不寧的黑夜的襲來。家家戶戶都有人摔碎了盤子,打碎了碟子,碰碎了花瓶,都有人在慌慌張張地奔跑而撞在牆角上,都有人在打點行裝,捆包裹呀裝箱子呀,徒勞地希冀著能設法奔往卡蘭契夫廣場,奔往雅羅斯拉夫火車站或是尼古拉耶夫火車站。嗚呼,通往北方與東方的那幾個火車站,都已被步兵們一層又一層嚴嚴實實地給包圍住了,一輛輛重型卡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弄得鐵鍊聲鏗鏘作響,這些卡車滿滿當當地裝載著一些大箱子,箱頂上端坐著一些頭戴尖頂盔的軍人,這些軍人手持刺刀對準各個方位,他們這是在押運財政人民委員部地下金庫儲備的金條金磚,在押運那些貼上了「小心輕放。特列季雅科夫畫廊」標簽的特大箱子。汽車在整個莫斯科城到處轟鳴,滿街馳騁。 遙遠遙遠的天邊,大火的反光在顫動,隆隆不斷的炮聲,沒完沒了地傳過來,這八月的濃重深沉的夜色,也隨著這響聲在不住地浮動。 拂曉時分,一支列成長蛇陣的騎兵部隊,在這完全徹夜不寢的,一盞燈火也不曾熄滅的莫斯科城裡穿行,這支千軍萬馬的部隊沿著特維爾大街,浩浩蕩蕩地向前挺進,千萬隻躍動不息的鐵蹄「篤篤篤」地敲擊著用木塊鋪成的地面,雄赳赳勢如破竹地列陣把迎面而來的一切過往行人與車輛統統掃進馬路兩側,迫使它們避入門洞裡,退到櫥窗邊,擠破了玻璃。只見深紅色的圍巾帽上那兩條長長的帽耳在一個個身著灰軍裝的士兵的脊背上隨風舞動,一把把刺刀的刀尖直刺天空。那心慌意亂騷動不甯的人群,目擊著這支列隊挺進的鐵騎一下子就在這喪失了理智、惶惶不可終日的車流人潮中劈出一條道兒而長驅直入,似乎立時就恢復了生機。擠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開始響起那種帶著希望具有號召意味的喊叫聲: ——騎兵軍萬歲!——一些狂熱的女性的嗓門拉開了。 ——萬歲!——男人們響應著。 ——要擠死人了!擠死人了!——……有人在什麼地方尖聲喊叫道。 ——救命!——人行道上有人呼叫。 但見一盒盒香煙、一枚枚銀幣、一塊塊手錶由人行道上紛紛灑灑地飛向鐵騎隊列,一些女子跳到馬路上,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瘋瘋癲癲地追隨在騎兵隊伍旁邊,揪住馬蹬就親吻。在那一片不停息的馬蹄聲中,間或也響起排長們嗓門洪亮的口令聲: ——勒緊韁繩! 什麼地方有人唱起歌來,歌聲愉快而豪邁,一張張歪戴著深紅色軍帽的面孔,借著搖曳不定的霓虹廣告燈光,由馬背上向兩旁張望。這露出面孔的騎兵隊列,時不時地就受到那種模樣奇特但也騎在馬背上揚長而過的隊伍的切割,這種隊伍裡,策馬前行的那些人都戴著一種奇特的面罩,都背著那種導管,背後的皮帶上還掛著那種小氣罐。跟在這種隊伍後面慢騰騰地往前爬行著的,則是一些巨型油罐車,車上帶有極長的軟管和水龍,就像消防車似的,接在這些油罐車後面的,便是那些笨重的、幾乎就要把木塊路面給碾碎的坦克,它們一個個都緊閉著艙蓋,閃爍著狹小的炮眼,滾動著粗拙的履帶,轟隆隆地開過去。隔斷騎兵隊列而穿行過去的,還有一些密封成灰色裝甲車的小汽車,這些小汽車上也戳著那種導管,車廂兩側畫著骷髏標記,貼著「瓦斯」、「化工志願隊」標簽。 ——救災去吧,弟兄們,——人行道上響起呼叫聲,——去滅掉那些爬蟲吧……來拯救莫斯科! ——親人們……親人們……——一陣陣呼聲在隊伍裡滾動著,此起彼伏。一盒盒香煙在燈火通明的夜空中拋撒著,飛來飛去,一張張傻乎乎的面孔由馬背上露出白亮的牙齒。一排排隊伍裡響起了低沉的、揪心的歌唱: ……不靠王牌,不靠王后,也不指望小丑,蕩滅爬蟲,匹夫有責,我 們絕不滑頭,迂回包抄,四面圍殲,豈讓它們存留…… 一陣陣像沉雷般滾動著的「烏拉」聲,在這片人海上空轟鳴起來,因為傳過來一個小道消息,說是就在這支隊伍的最前列,也戴著這深紅色飄著兩條長長的帽耳的圍巾帽,也像所有的騎士們一樣,策馬揮戈地行進著騎兵軍團的那位司令員,他可是十年前就已成了傳奇英雄,而現如今人已見老兩鬢染霜了。人群沸騰了,歡呼聲如歌如潮,「烏拉……烏拉」的轟鳴響徹長空,此情此景使得惶惶不安的人心多少有所鎮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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