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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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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裡並不是燈火通明。事件傳到所裡也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含糊不清的、單調沉悶的餘聲。有一回,馬涅什廣場附近的那座火紅色的大鐘下面,突然間響起了那種扇形掃射才有的一陣槍聲,那是把幾個企圖搶劫沃爾洪卡大街一戶民宅的幾個歹徒就地正法了。這一帶街上過往車輛也不多,車輛全都彙聚到各個火車站上去了。教授的研究室裡,只有一盞燈昏暗地燃亮著,它把一小束光投射在桌面上,佩爾西科夫雙手托腮,端坐著,默默不語。一圈又一圈的煙霧在他身邊繚繞。分光箱裡,那束光已熄滅了。飼養池裡,青蛙也不鬧騰了,因為它們都已入睡了。教授不工作,也不看書了。在一旁,就在他左肘下面,壓著一張昨日印出的報紙,報上那個狹長的專欄裡刊登著好幾條電訊,有一條報道說,整個斯摩棱斯克都在燃燒,炮兵部隊正在對莫紮伊斯克大森林進行逐塊逐塊轟炸,以期將分佈在所有潮濕的山谷中的一堆一堆的鱷魚蛋統統擊毀。另一條則報道說,一個航空大隊在維亞濟馬郊外所展開的行動相當成功,幾乎在該縣全境內都施放了瓦斯,可是在這些空間內的人員死亡也是無法計數的,這是由於該縣居民並沒有井然有序地疏散撤離,而是基於驚慌就擅自成群結隊地冒著危險帶著恐懼茫無目標地東奔西逃。還有一條報道說,那個高加索獨立騎兵師在莫紮伊斯克戰線上同鴕鳥群的廝殺中已取得輝煌勝利,已將那些鴕鳥一舉全殲,並將那些數量極大的鴕鳥蛋統統擊碎。在這一戰役中,騎兵師的人員傷亡甚微。有一條電訊是政府公告。這一則政府公告稱,如果不能成功地將那些爬蟲阻擋在距首都二百俄裡的地帶之外,首都將實行全城的疏散撤離。公務人員與工人們均應保持完全鎮靜。政府將動用最嚴厲的措施,以防止斯摩棱斯克事件重演,在那個事件中,好幾千條響尾蛇突如其來的襲擊引發了普遍的驚慌騷亂,人們紛紛拋下正在燒著火的爐子,而開始了那種絕望的大規模的逃難,結果,整個城裡火災遍起。這則公告還聲明,莫斯科的食品儲備至少夠用半年,總司令統帥的蘇維埃將採取一些旨在使每家每戶的住宅均裝甲化的緊急措施,以便在必要時——一旦紅軍、飛機和航空大隊均不能成功地阻擋住那些爬蟲的侵犯——就要在這首都城裡的大街小巷中,去同那些爬蟲展開一場殊死的搏鬥。 對這些電訊教授是一條也沒看,他瞪著他那兩隻已經木然毫無生氣的眼珠子,望著眼前出神,一個勁兒地抽煙。除他而外,研究所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潘克拉特,再一個就是那時不時就淚水漣漣的女管家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她這已是第三夜守在教授的研究室裡,這幾夜她可都是整夜不眠的,教授呢,則說什麼也不願離開他那個分光箱——那個留存在這裡的獨一無二的、但其中的光束已然熄滅了的箱子。這會兒,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正蟋縮在那個漆布長沙發上,在陰影裡在角落裡,默默無語地陷入悲哀的沉思,靜靜地瞅著那個在三條腿的煤氣爐上已經沸開的小茶壺,這是在為教授煮茶哩。研究所裡毫無動靜,一切均是陡然間發生的。 陡然間,人行道上傳進來惡聲惡氣刺耳揪心的一片叫喊,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一下子跳起身來,發出一聲尖叫。街上,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燈籠般的亮光閃現起來,衣帽間裡,潘克拉特的聲音在那邊答應著,教授對這份喧鬧的反應甚為遲鈍。他抬起了頭,喃喃自語地說了句:「瞧,這瘋瘋癲癲的陣勢……眼下我還能幹什麼事呢。」接著,便又沉入那木然出神的狀態。但這一狀態還是被打破了。研究所那扇朝向赫爾岑大街包上鐵皮的大門,忽然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所有的牆壁都顫悠起來。緊接著,隔壁那間研究室一整塊窗玻璃嘩啦一聲碎裂了。教授的研究室裡的窗玻璃也僻僻啪啪地紛紛碎落一地,只見一塊灰色的鵝卵石飛進窗口,砸碎了一張玻璃桌。青蛙們頓時在飼養室裡騷動起來,橫衝直撞,掀起一片狂叫。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手忙腳亂了,尖聲叫嚷著,沖到教授跟前,抓住他的手就喊叫道: ——您逃走吧,弗拉基米爾·伊帕季伊奇,您逃走吧。 後者從那個旋轉椅上站起身來,挺直身子,把一根手指頭彎成鉤形,——在做出這一動作時,他那雙眼刹那間又閃出了先前所有的那份銳利的光芒,這令人想起先前那位靈感橫溢的佩爾西科夫,——這才回答道: ——我哪兒也不去的,——他述說起來,——這簡直是愚蠢,——他們像一群瘋子似的惶惶不安地折騰著……喏,要是整個莫斯科都瘋了,我還能逃到哪兒去呢。行了,勞駕啦,請不要喊叫了。這事同我又有什麼相干。潘克拉特!——他喚道,按了一下手鈴。 他想必是要潘克拉特來制止住這份鬧騰,他這人向來就是不喜歡什麼鬧騰的。但是,潘克拉特已經是什麼也幹不了了。那一陣轟響過後隨之而來的一幕是:研究所的大門敞開了,從遠外傳來幾聲砰砰的槍響,緊接著便是這整座石砌的研究所裡到處響起那奔跑聲、喊叫聲與砸玻璃的嘩啦聲。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緊緊地拽住佩爾西科夫的袖子,一心要把他拖到什麼地方去,他一使勁就從她的手裡掙脫開來,把身子挺得筆直像往常身著白大褂去上班時那樣,走出研究室,來到走廊上。 ——怎麼啦?——他發問道。門咣當一聲打開了,第一個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軍人的脊背,這軍人左臂上戴著一個深紅色袖章,左肩上還佩有一顆星。他這是從大門裡往後退——大門外已有一堆狂怒的人群擠壓過來,只見這軍人邊往後退邊舉起手槍朝空中射擊。隨後,這軍人從佩爾西科夫身邊拔腿就逃,還沖著他喊道: ——教授,您快逃命吧,我可是再也沒招了。 回應他這句話的,是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的一聲尖叫。那軍人從這個猶如一座白色雕像似的佇立著的佩爾西科夫身邊躥了過去,便消失在彎彎曲曲的走廊的那一端的昏暗裡。那群人飛速地闖進門來,高聲狂叫道: ——揍他!打死他…… ——打死這世界頭號惡棍! ——就是你把那些爬蟲放出來的! 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一件件扯碎的衣衫,在一條條走廊裡躥動,有人放了一槍,棍棒舞動起來。佩爾西科夫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將那道通向研究室的門給掩上了,研究室裡,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驚懼不已,已經跪在地板上了。佩爾西科夫張開雙臂,猶如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不願讓人群進去,滿腔憤懣地吼道:——這可是道道地地的發瘋……你們完全是一群野獸。你們要幹什麼?——他大聲怒喝道,——滾開!——隨即厲聲厲色地喊出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句話而作結:——潘克拉特,把他們轟出去。 可是,潘克拉特是再也不能把誰給轟走啦。潘克拉特的腦袋已經開了花,身體已經被踐踏,四肢已經被踩得血肉模糊,一動不動地躺在衣帽間裡,一批又一批新擁進來的人群從他的身邊沖過來,他們對街上警察的放槍示警根本不予理睬。 有一個矮個子,長著兩條猴子那樣的羅圈腿,穿著一件破舊朽爛的西服上裝,套著一件同樣破舊朽爛的、已扭到一旁去了的胸衣,趕到別人的前頭,沖到佩爾西科夫跟前,朝著他掄起大棒,劈頭劈腦地砸過去。佩爾西科夫晃了一下,就側身倒在地上,他的最後一句話還是: ——潘克拉特……潘克拉特…… 無辜的瑪麗婭·斯捷潘諾夫娜也被打死在研究室裡,並被踐踏得血肉模糊。那只其中的光束已經熄滅了的分光箱,也被砸了個稀巴爛。那些發瘋了的青蛙統統被打死被踩死之後,飼養池也被砸了個稀巴爛。玻璃桌子全都被砸得粉碎,反光鏡也全都被砸得粉碎。而一小時之後,這個研究所便被熊熊大火吞滅了。研究所附近,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屍體,這些屍體則由那些用電手槍武裝起來的人們排成隊列嚴密地封鎖起來了。消防車不住地從水龍頭裡汲水,將一根根水柱噴灑到所有的窗戶裡,大火正從那些窗子裡呼呼地往外噴射它那長長的火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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