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布爾加科夫 > 孽卵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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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憑什麼知道,——這軍人終於也發火了,——難道我是為它們站崗放哨的嗎?派我來是有任務的,是要盯著這幾個分光箱別讓什麼人給弄走,我就是在履行自己的這一職責。瞧,這幾個分光箱我都給您看住了。至於說去捕捉您的那些小雞——按規定,我可並沒有這個義務。誰知道您孵出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小雞,也許,騎自行車都追不上它們呢!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有點兒卡殼而說不出什麼來了,他還嘟噥了兩聲,就陷入那種驚訝得出神的狀態。這事還的確有點蹊蹺,在最先裝上蛋品的第一分光箱裡,放在光束根基部最近處的兩隻蛋破殼了。其中的一隻甚至滾到一旁去了,蛋殼還躺在石棉底板上,落在那道光束裡。 ——鬼知道是怎麼回事,——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嘟噥道,——窗戶全關上了呀,它們莫不是穿過屋頂飛出去了吧! 他仰起頭往屋頂那兒瞅了瞅,玻璃格子的頂柵上是有幾道寬縫兒。 ——您這是怎麼啦,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杜妮婭十分驚訝地說,——難道到您這兒小雞會飛起來了?它們該是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的……咕咕……咕咕……咕咕……——她開始喚起雞來,朝暖房的邊邊角角尋摸著,那些地方堆放的都是些落滿了灰塵的花盆花體呀、廢舊的木板與無用的破爛。哪兒也沒聽到什麼小雞的叫聲。 全體職工足足折騰了兩小時,在這國營農場的院子裡搜尋那伶俐的小雞,哪兒都搜過了,什麼也沒找到。這一天是在極度不安的氛圍中度過的。給那些分光箱又增添了一個看守,並且對那看守下了一條極嚴格的命令,每隔一刻鐘就得向分光箱的小窗內觀察一番,發現一點情況都要去叫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過來。警衛把步槍夾在兩膝之間,愁眉苦臉地守在門口。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前前後後地張羅著,十分忙碌,到了下午一點多鐘才吃午飯。飯後,他在一個陰涼的地方——先前舍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發上——小睡了個把小時,醒來後,飽飽地喝一通這農場自產的飲料——用麵包幹釀制的克瓦斯,然後上暖房去了一趟,確信現在那邊是一切正常平安無事。擔任看守的那個老頭正趴在那張粗席上,眼睛一眨一眨地貼著第一隻分光箱的監視孔,留神地盯著呢。警衛精神抖擻,沒有離開大門。 然而,還是有些新鮮事的,最後裝上蛋品的第三只分光箱裡開始傳出一種「吧嗒吧嗒」的咂嘴聲與短促的啼囀聲,仿佛有人在裡面啜泣似的。 ——謔,它們就要成熟啦,——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說,——瞧,這一箱就要成熟啦,這回我可看見了。看見沒有?——他沖著那看守問道。 ——是呀,這事是不一般。——那看守搖搖頭,並以完全模棱兩可的語氣回答道。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在分光箱旁蹲了下來,守看了一會兒,可是他在場時並沒有小雞破殼而出,他站起身來,活動活動了膝蓋,他聲稱,他不會離開莊園,他哪兒也不去,而只是上池塘裡去洗個澡,如果有什麼情況,就立即去叫他。他跑進這座貴族宮,跑進了臥室,那臥室裡擺著兩張很窄的彈簧床,床上堆著一些揉得皺巴巴的內衣,地板上則是一大堆尚未熟透的蘋果與一大堆黍子,這是為解出的小雞而準備的,他披上了那塊絨頭長的大毛巾,尋思了一下,又把長笛帶上了,心想一得空暇就在平靜的水面上奏一曲。他興致勃勃地從貴族宮裡跑出來,穿過農場的大院,沿著一條柳蔭匝匝的小徑直向池塘奔去。羅克腋下夾著那根長笛,手裡揮舞著那條毛巾,興沖沖地往前走去。老天將炎熱的暑氣從柳枝之間往下撒落,肉身問得難受死了,渴望著鑽進水裡泡著。羅克的右側路旁已是一片牛蒡叢生的野草地,他邊走邊往牛蒡叢裡吐著唾沫。這時,從枝蔓纏繞的草叢深處,突然傳來一種沙沙的聲響,就像是有人在拖一根大圓木。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有那麼一刹那挺難受,他朝草叢那邊扭過頭去,吃驚地瞅了瞅。池塘已經一連兩天沒有鬧過任何動靜了。沙沙聲消停了,這片牛蒡上閃出了池塘那誘人的平靜水面與更衣室那灰色的屋頂。幾隻蜻蜓從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面前飛過。他都已經打算轉過身來往木橋那邊走去,突然間,那綠草叢中又響起了沙沙聲,這一回還添上一種短促的噝噝聲,就像是蒸汽車在吸油與放汽。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警覺起來,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一堵牆似的雜草叢。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就在這一刹那,響起了羅克妻子的嗓音,她那件白短衫閃了一下,不見了,可是過後又在馬林叢裡閃了一下,——等等我,我也去洗個澡。 妻子急匆匆地朝池塘走來,可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根本就沒搭理她,他在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牛蒡叢。一根有些發灰的橄欖色圓木從那濃密的牛蒡叢中升起來,眼看著它越升越高。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還覺得,一些濕乎乎的淺黃色的斑點,佈滿了那圓木的表面。那圓木開始往上伸,它扭動著,晃悠著,往上伸得那麼高,都超過了一棵不太高的歪脖柳樹……然後,那圓木的頂端彎折下來,稍稍前傾,於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頭頂上就出現了一個高得好像莫斯科城裡的電線杆那樣的東西。只是這東西卻有電線杆的三倍粗,而且也比電線杆要好看些,這是由於它表面上還有鱗片似的花紋。什麼也沒明白,但已經覺得渾身直打冷顫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剛一抬頭朝這可怕的柱杆看了一眼,他那顆心臟猝然間就停跳了好幾秒。他直覺得,這八月的天氣裡突然襲來一陣嚴寒,而眼前馬上就變得那樣昏暗,就像他這是在透過夏季的單褲布料直視太陽。 那圓木的頂端原來是一個腦袋。它是扁平的、尖尖的,那橄欖色的底色上還帶有一些黃色的、渾圓的斑點。那兩隻沒有眼皮的、裸露在外的、寒氣逼人、又小又細的眼睛,坐落在頭頂上,這雙眼睛裡熠熠地閃爍著一種空前罕見的仇恨。那腦袋做出了這樣一個動作,像是啄了一口空氣,接著這整個柱杆又縮進牛蒡叢裡,只露出那兩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著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這會兒已是渾身直冒冷汗的他,喊出了幾個詞,這幾個詞完全難以使人置信,只有那種嚇得魂飛魄散的人才會喊出的。要知道隱沒在樹叢裡的這一雙眼睛著實是夠好看的了。 ——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緊接著,他想起的是那些江湖術士……沒錯……沒錯……印度……藤簍與圖畫……念咒。 那腦袋又扭動著伸出來了,接著露出來的是軀幹。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把長笛貼到嘴唇邊,幹啞地咳了一聲,就吹奏起《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那支圓舞曲來,他心急如火每秒鐘都要喘一口氣。綠草叢中那兩隻眼睛立時燃燒起兇惡的火焰,像是對這部歌劇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怎麼啦,犯傻了,是不是,這種大熱天裡吹什麼笛子?——傳來瑪妮婭嬌嗔的聲音,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用他的眼角在其右側的什麼地方還掃見了那白色的斑點哩。 緊接著便有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厲尖叫響徹整個國營農場,它擴散開來,騰空而起,而那支圓舞曲卻像是被打斷了一條腿似的亂跳起來。綠草叢裡的那個腦袋向前方沖過去,它的目光離開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就像是暫且放開他讓他的靈魂先去仟悔似的。一條蛇——一條大約有十五俄尺長、有一人粗的巨蛇——像很大彈簧似的從那牛蒡叢中竄了出來。那條道路上騰起一團塵霧,那支圓舞曲也就此中止。這巨蛇從國營農場經理身邊嗖的一聲遊走了,徑直朝著道路上的那件白短衫撲過去。羅克清清楚楚地看見:瑪妮婭的臉色變得黃一陣白一陣,她的長髮頓時就像一根根青絲似的在頭上豎起來,足有半俄尺高,羅克眼睜睜地看到,這巨蛇在一刹那間就張開血盆大嘴,那嘴裡躥出個叉子似的東西,隨即它便用牙齒一下子就咬住直往地上癱下去的瑪妮婭的肩膀,一晃頭就把她甩起了離地一俄尺多高。這時,瑪妮婭又發出一聲垂死掙扎的直揪人心的慘叫。這巨蛇一扭動就把它那五俄丈①的身軀扭成螺旋,它那尾巴旋風似的向高處騰起,而開始絞纏瑪妮婭的全身。瑪妮婭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羅克只是聽到她渾身骨骼的斷裂聲。只見瑪妮婭的頭溫存地偎依在這巨蛇的臉上,高高地騰空而起。瑪妮婭的嘴裡噴吐出鮮血,一條被絞斷了的胳臂甩了出來,每根手指指尖裡,血也像小噴泉似的噴射著。然後,巨蛇扭了扭它的下巴,張開大嘴,一下子把自己的頭套在瑪妮婭的頭上,接著便一點點把她的頭往裡套,就像往手指上戴手套那樣。這巨蛇呼出的那股灼熱的氣流向四周擴散開,那熱浪都撲到羅克的臉上,這巨蛇的尾巴則差一點兒就把他從這塵土騰飛十分嗆人的道路上給掃下來。也就在這一刹那,羅克的頭髮全白了。他原先那簡直如黑皮鞋似的黑髮,這會兒先從左邊接著便是從右邊,完完全全地變成銀白色了。在噁心得要命的狀態中,他終於把身子從那條道路上挪開,他什麼也不看,誰也不看,用他那充滿野性的哭叫聲淹沒這四周的原野,瘋狂地逃命…… -------- ①一俄丈等於三俄尺,約等於2.12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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