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布爾加科夫 > 孽卵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嗯哼……這倒是一個很妙的主意……非常之妙。——佩爾西科夫往房間的一個角落走去,抄起話筒,甕聲甕氣地開腔道:

  ——請給我接這個,它叫什麼來著……盧賓揚卡……①

  白天裡天氣異常炎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股濃郁而透明的暑氣在田野上蒸騰。而夜晚則是美妙的,變幻不定、無奇不有的,一輪明月抛灑著清輝,給這個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家的莊園營造出這樣美麗的景觀,簡直叫人無法形容。宮殿似的國營農場,仿佛是由一個個糖塊建造起來的,晶瑩透亮。花園裡,樹影在浮動在搖曳,池塘裡,水波開始平分兩種顏色,——一半是被折射的月光那潔白的光柱,另一半則是無底深淵般的黑暗。在月光的光斑中,是可以不費力地閱讀(消息報)的,只是要將那用小六號字排的象棋棋譜欄除外。不過,在這樣的夜晚,當然誰也不會看《消息報》的……清掃王杜妮婭就已經置身於這農場後面的小樹林子裡,這時,那個蓄著紅褐色小鬍子的司機——農場裡那輛破舊的載人與運貨兼用的小卡車,就是由他開著的——出於巧合吧,也在這片小樹林子裡。他倆在那裡幹了些什麼——無可奉告。他們走到一棵榆樹那搖曳不定的樹陰裡,把司機那身皮大衣那麼痛快地往地上一鋪開,就那麼安頓下來了。農場裡的廚房裡,這時還亮著燈,兩個菜園工還在那裡吃晚飯,羅克的夫人呢,她身著一件寬腰身的白色連衣裙,坐在那圓柱涼臺上,仰望著天空的月美人,而沉浸於幻想之中。

  晚上十點多鐘時候,位於這農場後面的康住卡夫村上,一切聲響都消停下來了,這時,一陣優雅溫柔的長笛聲袒露出這片田園詩般的畫境,對於那片小樹林子,對於昔日的舍列梅捷夫宮的這些圓柱,這長笛聲是多麼相適相宜,其和諧之境,簡直叫人無法形諸筆墨。只聽見《黑桃皇后》裡柔弱的莉莎,在二重唱中將自己的歌聲與熱情的波麗娜的歌聲融為一體,直往那高遠的月空飛去,它就像那古老但卻依然無限令人可愛、使人迷醉得不禁流淚的生存狀態的幻影。

  它們在消逝……它們在消逝……——長笛忽兒厲聲呼嘯,忽兒婉轉悱側,忽兒沉重歎息。

  小樹林聽呆了,杜妮婭,這個就像林中女妖那樣厲害的女子,這時也把她的臉蛋貼在司機那粗糙的、棕紅色的、有著陽剛之氣的臉頰上,傾聽起來。

  ——嘿,瞧這狗崽子,笛子吹得還真不賴。——司機用他那只剛健的手臂摟著杜妮婭的腰說道。

  吹長笛的那人,正是國營農場的經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羅克本人,也該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吹奏的水平的確頂呱呱。原來,這長笛還曾是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當年的專業呢。直到一九一七年,他一直在藝術大師佩圖霍夫的著名樂團裡供職,那年月裡,這個樂團每天晚上都要使葉卡捷琳諾斯拉夫這座城裡,那舒適的電影院「神奇仙境」的休息廳裡,響徹和諧悅耳的音樂聲。然而,那斷送了不少人的前程的偉大的一九一九年,也把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引上了新的道路。他拋開了「神奇仙境」,拋下了電影院休息廳中那落滿塵土的緞面星花制服,投身到戰爭與革命的汪洋大海中,把長笛換成了能毀滅生命的毛瑟槍。他被潮水的浪頭拋來拋去,折騰了許久,不止一次地時而被沖到克裡米亞,時而被卷往莫斯科,時而被拋向突厥斯坦,時而甚至被推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正是需要發生革命,才能讓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大顯身手。事實表明,這個人著實非同小可,當然,要他僅僅坐在「仙境」的休息廳裡吹長笛,那可是太屈才了。我們不想沉入那些冗長的細節,這裡且說這最近的一年,一九二七年以及一九二八年初的情形吧。這一段時期,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是在突厥斯坦度過的,他先是在那裡編一份大報,後來便出任公用事業最高委員會的地方委員,而以自己在突厥斯坦邊區的灌溉工作上的驚人舉措而聞名四方。一九二八年,羅克來到了莫斯科,得到了他這人完全理應享受的一次休假。那個組織的最高委員會——而這個外省來的,顯得很土氣的人衣兜裡正光榮地揣著這個組織的會員證呢,——肯定了他這人的政績,任命他去擔任一個既安閒又榮耀的職務。悲哉!悲哉!共和國註定要遭難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那熱血沸騰的頭腦並沒有消停下來,在莫斯科,羅克又碰上了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發明,就在特維爾大街「紅巴黎」飯店的房間裡,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的頭腦裡孕生出一個創意,借助於佩爾西科夫的那種光束,在一個月之內就重振共和國的養雞業。畜牧養殖業委員會聽取了這位羅克的報告,同意了他的方案,於是,羅克便帶著那張厚實的公文來找這位性情古怪的動物學家了。

  那個在鏡面般的池水上空,在小樹林上空,在花園上空舉行的別具一格的音樂會,就要進入尾聲了,這時,一件突發事故,使它提前中斷了。原來是康佐夫卡村裡的那些狗——其時本是它們也該睡覺的時候——忽然間令人揪心地狂吠起來,漸漸地,這狂吠聲變成了一片痛苦至極的哀嚎。這哀嚎聲,愈來愈響,響徹了野外四方,而且,突然間,大大小小的池塘裡的青蛙又以其千千萬萬個響亮脆快的呱呱聲所組成的音樂會,來與這些狗的哀嚎聲唱和著。這一切是那麼讓人毛骨悚然,甚至使人刹那間就覺得這神秘兮兮的魔幻之夜似乎頓時就失去了光彩。

  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放下長笛,來到涼臺上。

  ——瑪妮婭,你聽見了嗎?瞧這該死的狗……它們怎的這樣瘋叫起來了,你說呢?

  ——這我怎知道?——瑪妮婭望著月亮回答道。

  ——我說,瑪涅奇卡,我們去看看那些雞蛋吧。——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提議道。

  ——真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你可完全讓你那蛋呀雞呀的給迷住了。你還是稍稍歇一會兒吧!

  ——不,瑪涅奇卡,我們還是過去吧。

  暖房裡,晶瑩的球形燈燃亮著。臉蛋兒燒得紅撲撲眼睛裡直閃著亮光的杜妮婭也趕來了。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溫柔地打開監視孔玻璃,大家便紛紛朝分光箱裡面看去。白色石棉板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已然烤得鮮紅的滿是斑點的蛋,分光箱內一點動靜也沒有……只聽見那15000支燭光的球形燈在頭頂上悄悄地發出噝噝的聲響……

  ——咳,我一定能孵出小雞來的!——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興沖沖地說道,一會兒從箱子一側的小監視孔裡,一會兒又從箱子頂部的大通風孔往裡看,——你們瞧著吧……怎麼?我孵不出來麼?

  ——可是,您知道嗎?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杜妮婭微笑著說道,——康佐夫卡村上的莊稼人說,您這人是個敵基督者①。人家說,您這些蛋是魔鬼蛋。用機器來繁殖可是罪孽。人家都想殺死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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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敵基督者——基督教教義中所說的基督的對頭。他在世紀末出現,由撒旦派到人間,幹下各種壞事,後為基督所敗,墮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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