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證言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
關於血緣檔案的保存及其目的,阿杜瓦堂會對所有懇請者做一番說明。檔案的內容包括使女在擔任使女之職以前是誰,她們的子女是誰,子女的父親是誰:不僅要記錄法定父親,還要記錄不合法的父親,因為有很多女人急切地想要生育——無論是夫人還是使女——她們會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但不管怎樣,嬤嬤們會記下一切真的血緣關係:考慮到有那麼多年長的男性娶了年輕女性,有可能發生父女亂倫的罪惡,但基列不能冒那種風險,所以不能沒有追蹤紀錄。 但我要先完成珍珠女孩的傳教使命,才能獲准進入檔案館。我一直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可以去追索我母親的下落——不是塔比莎,而是那個當過使女的親生母親。在那些秘不示人的檔案裡,我可以找出她的真實身份,或是曾用過的身份——她還活在人世嗎?我知道那有風險——我可能不會喜歡最終發現的結果——但我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我甚至可以追查出我的父親是誰,儘管可能性很小,因為他沒當過大主教。但只要我能找出生母,就能摸索出來龍去脈,而不是一無所知。哪怕這個未知的母親未必會出現在我的未來,我也將有更完整的身世,我的過去將不限於自己的過往。 有天上午,我發現案頭有一份檔案館的文件夾。封面上貼了一張手寫的小紙條:艾格尼絲·耶米瑪的血緣紀錄。我屏住呼吸打開文件夾。裡面有一份凱爾大主教的紀錄。寶拉也在這個文件夾裡,還有他們的兒子,馬克。這個血緣譜系裡沒有我,所以我也沒有被列為馬克的姐姐。但順著凱爾大主教的血緣譜系,我發現了那個可憐的奧芙凱爾的真名——克麗絲特爾,死于難產的使女——因為小馬克也歸屬於她的血緣譜系。我想知道會不會有人跟馬克提及她。照我的猜想,他們肯定能不說就不說。 最後,我找到了自己所屬的血緣譜系——不在它應該被歸置的地方,也就是凱爾大主教和他的第一任夫人塔比莎有關的資料裡——而是在這份檔案的最後,作為單獨的附件存在。 裡面有一張我母親的照片。兩張一組,就像我們在通緝使女逃犯的通告上看到的那種:正臉一張,側臉一張。她的頭髮顏色很淡,攏在腦後;她很年輕。她正視前方,看進我的眼裡:她想告訴我什麼?她沒有笑,但說到底,她為什麼要笑呢?她的照片肯定是嬤嬤們拍的,要不然就是眼目拍的。 照片下的名字已用濃重的藍墨水劃去了。但有一條新寫的注釋:艾格尼絲·耶米瑪,亦即維多利亞嬤嬤之母。已逃往加拿大。目前為「五月天」恐怖組織情報部門工作。遭兩次清除行動(均告失敗)。當前位置未知。 這段注釋下面寫著血親父親,但他的名字也被塗掉了。沒有照片。注釋寫道:目前在加拿大。據說是「五月天」工作人員。地點不詳。 我和我母親長得像嗎?我希望我可以這樣想。 我記得她嗎?我努力地回想。我知道我應該可以記起來,但過去的記憶太黑暗了。 記憶,那麼殘酷的東西。我們不能記住我們已經忘記的事。那些被迫讓我們忘記的事。那些我們不得不忘卻的事,只為了能在這兒、假裝用任何一種正常的樣子活下去。 我很抱歉,我輕聲說道。我想不起來你的樣子了。現在還不能。 我把手撫在母親的照片上。感覺溫暖嗎?我希望是。我希望愛和溫暖能從這張照片裡發散出來——照片沒有把她拍得很美,但那不要緊。我希望那種愛滲透到我的掌心裡。孩子氣的自說自話,我知道。但那終究是撫慰人心的。 我翻過那一頁,後面還有一份文件。我母親生了第二個孩子。那個孩子還在繈褓中時就被偷偷送去了加拿大。她的名字是妮可。有一張嬰兒照。 妮可寶寶。 妮可寶寶,我們在阿杜瓦堂的每一個隆重場合都會為她禱告。妮可寶寶,她那陽光般燦爛無邪的小臉蛋經常出現在基列電視臺裡,作為國際社會不公正對待基列的象徵。妮可寶寶,幾乎就是世人公認的聖人、烈士,當然也是一個符號——那個妮可寶寶竟然是我的妹妹。 上面那段文字下面也有一行用藍墨水寫的注釋,字跡略顯飄忽:最高機密。妮可寶寶目前在基列。 這簡直不可能。 喜悅之情湧上心頭——我有個妹妹!但也感到害怕:如果妮可寶寶現在就在基列,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呢?應該有普天同慶的場面。為什麼要特別告訴我?我感到很糾結,好像被看不見的線網束縛住了。我妹妹有危險嗎?還有誰知道她在這兒,他們會對她做出什麼樣的事? 事到如今,我已明白給我留下這些卷宗的人只能是麗迪亞嬤嬤。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而且,她希望我有什麼樣的反應呢?我母親還活著,但背著死罪。她一直都被視為罪人;甚至更糟,是個恐怖分子。我有多像她?我在某些方面已被她的罪行玷污了嗎?要傳達的信息究竟是什麼?基列已嘗試過追殺我那叛國的母親,但都失敗了。我該慶倖?還是應該遺憾?我應該效忠何方? 後來,我在衝動之下做了一件特別危險的事。確保沒人看到之後,我把貼有她們照片的那兩頁從血緣譜系檔案文件夾裡抽了出來,疊了幾下,藏在我的袖筒裡。說不清為什麼,我只覺得自己無法忍受從此和她們分開。那樣做很愚蠢、很任性,但並不是我做過的唯一一件愚蠢又任性的事。 證人證言副本 369B 57 那天是星期三,悲愁的日子。吃過和平常一樣讓人噁心的早餐後,我接到一個口信,叫我立刻去麗迪亞嬤嬤的辦公室。「這是什麼意思?」我問維多利亞嬤嬤。 「沒人知道麗迪亞嬤嬤在想什麼。」她說。「我做了什麼壞事嗎?」要說壞事,可能性就太多了,那是肯定的。「也不一定,」她說,「也可能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好事。」麗迪亞嬤嬤在辦公室裡等我。門是虛掩的,我還沒敲門,她就叫我 進去。「把門關好,坐下。」她說。我坐下了。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感覺很奇特,因為我知道她有權有勢,堪稱阿杜瓦堂裡邪惡的老蜂后,但那個時候我沒覺得她嚇人。她的下巴上有一顆蠻大的黑痣:我克制自己別老盯著它看。我在想,她以 前為什麼不把痣去掉呢?「傑德,你在這兒待得愉快嗎?」她問道,「你能適應嗎?」我應該按照我學到的方式說是的,或挺好,或諸如此類的回答。但 我脫口而出的是:「不太好。」她笑了,露出發黃的牙齒。「很多人打一開始就後悔了,」她 說,「你願意回去嗎?」「回去,怎麼回?」我說,「像猴子一樣飛回去?」「我奉勸你在公開場合裡不要這樣油嘴滑舌。那會帶給你苦不堪言 的後果。你有什麼要給我看的嗎?」我一頭霧水。「比方說?」我問道,「不,我沒帶——」「比方說,在你的胳膊上。在你的袖子裡面。」「哦。」我說,「我的胳膊。」我擼起袖子:上面有上帝 /愛的紋身,看 起來不太養眼。她端詳了一會兒。「謝謝你照我的要求做。」她說。 她要求的?「你是那個線人?」我問。 「那個什麼?」 我惹麻煩了嗎?「你懂的,那個——我是說——」 她打斷了我的話。「你必須學會整理你的想法。」她說,「不要瞎 想。現在進行下一步。你是妮可寶寶,你在加拿大的時候應該已經知道了。」 「是啊,但我寧可不是,」我說,「這事兒並不讓我高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