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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證人證言副本 369B

  55

  我很快就明白了,住在C套公寓的兩個年輕嬤嬤不是很認可我;但我只認得她們,因為我不可以和其他任何人講話。在多倫多,比阿特麗絲嬤嬤勸我歸化時是很親善的,但現在我已經到基列了,就不再是她關心的對象了。路上遇到時,她會遠遠地朝我笑笑,但也僅此而已。

  等我能喘口氣、好好想想這件事了,我就感到害怕了,但我努力不讓自己被恐懼制服。我還覺得非常孤單。我在這兒沒有一個朋友,也不能聯繫加拿大的任何人。埃達和以利亞都是遙不可及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去求教指點;我是單槍匹馬,連本指導手冊都沒有。我真的很想念蓋斯。我會做白日夢,懷念我們一起做過的事:睡在墓園裡,在街頭乞討。我甚至懷念我們一起吃過的垃圾食品。我還能回到那兒去嗎,如果我真能回去,又會發生什麼事?蓋斯大概都有女朋友了。他怎麼可能沒有呢?我從沒問過他,因為我不想聽到答案。

  不過,我最大的焦慮在於埃達和以利亞所說的「線人」——他們在基列國內的聯絡人。那個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呢?萬一線人根本不存在呢?如果沒有線人,我就會被困在基列,因為不會有誰來救我出去。

  證人證言副本 369A

  56

  傑德非常邋遢。她把自己的東西留在我們公用的房間裡——她的襪子、剛領到的懇請者制服上的腰帶,有時甚至是她的鞋。她用完馬桶也不是每次沖水。我們在洗手間地板上看到她梳下的頭髮飄得到處都是,水池裡還有她的牙膏漬。她在不合規定的時間裡沖澡,直到我們堅決制止才改正。我知道這些都是小事,但積少成多,問題就嚴重了。

  還有她左臂上的紋身。紋的是上帝和愛,兩個詞呈十字排列。她聲稱那標誌她皈依了真正的信念,但我很懷疑,因為有一次她不經意地說到她認為上帝是個「想像中的朋友」。

  「上帝是真正的朋友,不是想像出來的。」貝卡說。聽她的語氣就知道,她在盡力表現出她很生氣。

  「抱歉,如果我對你們的文化信仰有所不敬。」傑德這樣說,卻絲毫沒能抹去貝卡眼神裡的指責:與其說上帝是想像中的朋友,說上帝是一種文化信仰甚至更惡劣。我們意識到,傑德認為我們都很蠢;顯然,她認定我們都很迷信。

  「你應該清除這紋身,」貝卡說,「這是褻瀆神明的。」

  「是吧,也許你說得對,」傑德說,「我是說:是,英茉特嬤嬤,謝謝你告訴我。反正也癢得要死。」

  「死比癢厲害得多,」貝卡說,「我會為你祈求救贖的。」

  傑德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時,我們常會聽到跺腳和悶悶的喊聲。那是某種野蠻的禱告方式嗎?我最終忍不住去問她到底在房間做什麼。

  「鍛煉,」她說,「和做操差不多。你必須保持強健的體魄。」

  「男人的身體是強健的,」貝卡說,「他們在心智上也很強健。女人的強健在於精神。不過,這裡允許適度的運動,比如散步,只要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紀就可以散步。」

  「你為什麼認為你需要保持身體強健?」我問她。我對她的異端信仰越來越好奇了。

  「以免有人侵犯你呀。你得知道怎樣把你的大拇指戳進他們的眼睛,怎樣用膝蓋頂撞他們的蛋蛋,怎樣揮出一記讓心臟停跳的重拳。我可以給你們示範。瞧,要這樣握拳——彎曲手指,把你的大拇指包在指關節裡面,手臂伸直。瞄準心臟。」她一拳砸進了沙發。

  貝卡震驚得無以復加,不得不坐下。「女人不能打男人,」她說,「也不能打任何人,除非是法律規定的,比如在眾決大會上。」

  「好吧,這麼一刀切倒是很方便!」傑德說,「所以,你們就該讓他們為所欲為?」

  「你不該慫恿男人們,」貝卡說,「否則,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也有錯。」

  傑德看看我,又看看她。「受害者有罪論?」她說,「當真?」

  「你說什麼?」貝卡說。

  「算了。你們的意思就是誰也沒法贏,」傑德說,「不管我們怎麼做,我們都完蛋。」我倆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沒有答案就是一種答案,麗絲嬤嬤曾這樣說過。

  「好吧,」她說,「但我無論如何都要鍛煉。」

  傑德來了四天后,麗迪亞嬤嬤把我和貝卡叫去她的辦公室。「和新珍珠相處得如何?」她問。我正在猶豫,她又說道:「說話!」

  「她不懂規矩。」我說。

  麗迪亞嬤嬤露出老蘿蔔般皺紋橫生的微笑。「記住,她剛從加拿大來,」她說,「所以她什麼都不懂。外國皈依者剛來時總是那樣的。眼下,你們的任務就是教會她在言行舉止方面更保險一點。」

  「我們一直在努力,麗迪亞嬤嬤,」貝卡說,「但她實在——」

  「頑固,」麗迪亞嬤嬤說,「我不會覺得奇怪的。時間會治癒這一點。你們要盡力而為。好了,你們可以走了。」我們側身後退出辦公室,因為離開麗迪亞嬤嬤辦公室時大家都用這種步法:背對著她就太失禮了。

  罪行檔案依然持續出現在希爾德加德圖書館的我的書桌上。我想不明白,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有時候,我覺得成為正式的嬤嬤是有福的——可以知道所有嬤嬤們精心維護和積攢的機密,行使隱秘的權力,分派獎懲。但隔上一天,我又會覺得,假如自己那麼做,靈魂——我確實相信自己有靈魂——將變得何其扭曲、何其墮落啊。我那泥濘般綿軟的頭腦變堅硬了嗎?我會變得鐵石心腸、鋼鐵意志、冷酷無情嗎?我要捨棄體貼、柔韌的女性特質,去模仿男性的銳利和殘忍,把自己改造成一個不完美的翻版嗎?我不想變成那樣,但如果我渴望成為嬤嬤,又怎能避免那種改變呢?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徹底顛覆了我對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的看法,令我對上帝的神聖造化產生了嶄新的感恩之情。

  雖然我已經獲准閱讀《聖經》原文了,還有人給我看了不少危險的機密文件,但我還沒獲准查閱血緣譜系檔案,那些資料都歸置在一個上鎖的房間裡。進去過的人說,那間屋裡有一排又一排的文件櫃,文件都根據等級依次擺放在架,只有男性國民的資料:經濟人,護衛,天使,眼目,大主教。在這些大類別裡,血緣譜系是按地點索引的,姓氏是次級索引目錄。女性的資料都在男性的資料夾裡。嬤嬤們沒有文件夾;她們的血緣關係沒有被記錄在冊,因為她們不會有子嗣。這對我來說是種不可告人的悲傷:我喜歡孩子,一直都很想要,我只是不想要隨著孩子而來的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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