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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完美的牙齒 阿杜瓦堂手記 46 我的藍色繪圖墨水、我的鋼筆、我的筆記本都能剛好嵌入藏手稿的凹洞,為此,筆記本的紙頁邊緣被裁剪過了。就是靠這些東西,我才能將自己要說的話託付給你,我的讀者。但要傳遞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訊息呢?有些日子裡,我覺得自己就像專司記錄天下大事和每個信徒的祈禱的天使,把發生在基列的一切惡形惡狀都記了下來,包括我自己的;還有些日子裡,我只想聳聳肩,把這種道德高調甩在身後。實際上,我不就是個坐擁卑鄙流言的莊家嗎?恐怕,我本人永遠無法得知你對此有何論斷。 我更怕的是我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全是徒勞,而基列的統治將持續一千年。大多數時間裡,就好比此時此刻,人們覺得自己遠離戰爭,就像身在龍捲風的風眼裡。大街小巷都如此平靜;如此安寧,井井有條;但在極具欺騙性的平靜表像之下有一種震動,就像靠近高壓電線下面的那種顫動。我們疲於奔命,所有人都緊張過度;我們震顫;我們發抖,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以前有人這麼說過,恐怖統治並不是靠恐怖本身來統治的,而是靠恐怖讓人產生的麻木。因而才會有這種不自然的安靜。 但也會有些小恩惠。昨天,我在賈德大主教辦公室的閉路電視上看到了伊麗莎白嬤嬤主持的眾決大會。賈德大主教訂購了一些咖啡——通常根本搞不到這種上好的咖啡;我故意不去問他是怎麼搞到的。他在他的咖啡裡加了一小份朗姆酒,還問我要不要。我婉拒了。接著,他說起自己心腸太軟,神經衰弱,需要讓自己振作一點,因為目睹這些嗜血的奇觀讓他身心俱疲。 「我非常理解,」我說,「但我們有責任看到正義得到伸張。」他歎了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被眾決的是兩個被判死刑的男人:一個是天使軍士,因在灰市販賣從緬因走私進來的檸檬而被捕。另一個是牙醫格魯夫。其實,天使軍士的真正罪行並非倒賣檸檬,而是因為收取「五月天」的賄賂、協助數名使女從不同的邊境區域逃離基列而被指控。但是,大主教們不想公開這一事實:那會讓國民產生各種想法。官方口徑是一致的:基列沒有腐敗墮落的天使軍士,當然也沒有逃離的使女;因為——為什麼會有人捨棄上帝的王國,寧願跳進火坑呢? 在處決格魯夫的整個過程裡,伊麗莎白嬤嬤的表現非常出色。她曾是大學劇團裡的演員,出演過《特洛伊女人》中的赫卡柏①——這是我和她、海倫娜、維達拉為了規劃基列建國初期女界形制而一直開會的那段時間裡她無心提及的,但我有心記住了。在那種情況下,我們之間培養出了同志情誼,互相講述過自己過往的生活。但我當時就留了個心眼兒,沒說太多自己的往事。 ①《特洛伊女人》是古希臘劇作家歐裡庇得斯的悲劇作品,講述了特洛伊被攻陷後的故事。赫卡柏是特洛伊的王后。 伊麗莎白的舞臺經驗果然有用。按照我的吩咐,她和格魯夫醫生約好了門診時間。然後,她掐准了時間點,慌亂地從牙醫專用椅裡跳下來,撕開自己的衣服,尖聲高喊,說格魯夫企圖強暴她。接著,她發狂般地抽泣,跌跌撞撞地走進候診室,牙醫助理威廉姆先生可以作證:她當時衣冠不整,精神瀕於崩潰。 嬤嬤的人身理應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而不難想像,民眾普遍認同這種暴行足以讓伊麗莎白嬤嬤那麼震怒。這個男人肯定是個危險的瘋子。 我得到了一組連續拍攝的照片,那是用我嵌入牙齒圖解掛畫裡的微型照相機拍到的。如果伊麗莎白想反咬我一口,企圖擺脫我的掌控,我還可以用這些照片作為證據,指控她說謊。 審判過程中,威廉姆先生是控方證人。他可不傻,一眼就看出來他的老闆這次難逃厄運。他當庭描述了格魯夫被抓現行時是如何大發雷霆的。他聲稱,窮凶極惡的格魯夫用該死的婊子這個名頭稱呼伊麗莎白嬤嬤。當時並沒有出現這種用語——事實上,格魯夫說的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威廉姆的證詞對判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聽眾們倒吸一口冷氣,要知道,阿杜瓦堂的所有成員都列席旁聽了:用如此低俗的言語稱呼一位嬤嬤幾乎等同于褻瀆神明!在接受盤問的環節裡,威廉姆勉強承認他有理由懷疑其雇主在過往營業期間有違規行為。麻藥,他遺憾地說道,若落入不法分子之手,就可能成為極大的誘惑。 格魯夫可以怎樣辯護自己是清白無罪的呢,引用《聖經》裡眾所周知的那位被波提乏之妻污蔑為強暴犯的人?清白的男人否認自身有罪,這聽起來恰恰像個罪人,我敢說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讀者。聽眾們傾向於一概不信。 格魯夫根本沒法承認他絕無可能染指伊麗莎白嬤嬤,因為只有未成年的少女才會讓他性奮。 鑒於伊麗莎白嬤嬤的出色表演,我認為讓她在體育館主持這次眾決大會是再公平不過的事了。格魯夫是第二個被處刑的罪犯。他不得不目睹那個天使軍士被活活踢死,然後被尖叫狂喊的使女們撕成碎片——如字面意義所示的碎片。 他雙手被縛,被領到賽場中央時還在呼喊:「我沒幹那事!」伊麗莎白嬤嬤無情地吹響了口哨,儼如義憤美德的化身。不到兩分鐘,世上就沒有格魯夫醫生了。無數的拳頭高舉起來,連根揪下一團團血淋淋的頭髮。 所有嬤嬤和懇請者都在場,以示全力支持阿杜瓦堂這位德高望重的創建者所做出的這次判決。站在另一邊的是新近招募的珍珠女孩:她們都是前一天剛到的,所以,這個場面對她們來說好比接受洗禮。我的目光從她們年輕的臉龐上掃視過去,但距離很遠,看不清她們的表情。驚恐而嫌惡?津津有味?強烈反感?能看清就好了。最珍貴的珍珠就在她們之中;在我們即將觀賞的「體育賽事」之後,我會把她安置在我們的宿舍裡,那對我的計劃來說是最好的安排。 格魯夫在使女們手下漸漸變成一攤爛泥時,英茉特嬤嬤昏倒了,這也是預料中的事:她一直都很敏感。我猜想,她現在會以某種方式自責:不管格魯夫做出了怎樣卑劣的事,他仍然擔負著她父親的角色。 賈德大主教關掉電視,歎了一聲。「可惜啊,」他說,「他是個好牙醫。」 「是的,」我說,「但不能因為罪人有一技傍身就輕易姑息其罪行。」 「他真的有罪嗎?」他似有興趣地問道。 「是的,」我說,「但不是因為那件事。他沒能力強暴伊麗莎白嬤嬤。他是戀童癖。」 賈德大主教又歎了一聲。「可憐人,」他說,「那可太折磨人了。我們必須為他的靈魂祈禱。」 「沒錯,」我說,「但他毀掉了太多本該結婚的少女。那些珍稀的花朵都不願意接受婚約,逃到我們這兒當嬤嬤了。」 「唉,」他說,「那個叫艾格尼絲的姑娘也是因為這個嗎?我想到過,肯定是因為這類事情。」 他希望我予以肯定,因為那樣的話,她的憎惡就顯然不是針對他本人的了。「我不能肯定。」我說。他的臉色一沉。「但我相信就是這麼回事兒。」也沒必要把他逼到死角。 「你的判斷總是能讓人放心,麗迪亞嬤嬤,」他說,「在格魯夫這件事上,你已為基列做出了最好的選擇。」 「謝謝您。我祈禱上帝的指引,」我說,「不過,我們何不換個話題呢:我很高興地通知您,妮可寶寶已被安全護送到了基列境內。」 「這步棋太棒了!幹得漂亮!」他說。 「我的珍珠女孩們非常得力,」我說,「她們服從我的指揮,將她作為新的皈依者帶回來,全程悉心呵護,並說服了她加入我們的陣營。之前,她被迫受制于一個年輕男人,但珍珠女孩們用錢買通了他。比阿特麗絲嬤嬤還砍了價,當然,她並不知道妮可寶寶的真實身份。」 「但你知道,親愛的麗迪亞嬤嬤,」他說,「你是怎麼確認她的身份的?我手下的眼目們找了她好多年了。」我是否聽出了一絲嫉妒——甚至更糟——或懷疑?我只當沒有。 「我有我的小伎倆。還有些很有用的線報,」我在撒謊,「一加一有時大於二。我們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常常去注意眼界寬廣、高人一等的男人們不會留意的那些微小細節。但比阿特麗絲嬤嬤和達芙嬤嬤只得到了一條指令:要她們留意尋找一個特定的紋身圖案,那是那個可憐的孩子給自己紋的。結果很幸運,她們找到她了。」 「自殘的紋身?太墮落了,和那些姑娘一樣。紋在哪兒?」他好奇地問道。 「就在胳膊上。她的臉是完好無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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