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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她們永遠不能有丈夫,」羅莎說,「倒不是說我想要一個,但事實就是事實。也不能有寶寶。她們兩樣都不能有。」

  「反正她們都七老八十了,」薇拉說,「都乾巴透了。」

  「餅皮好了,」澤拉說,「我們今天有芹菜嗎?」

  雖然她們對嬤嬤很有成見,但阿杜瓦堂的一切讓我很感興趣。自從得知塔比莎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之後,任何秘密都會吸引我。小時候,我會在頭腦裡把阿杜瓦堂設想得美輪美奐、大得無邊無際,想像那個地方充滿魔法:那麼隱秘卻常被誤解的權能所在之地肯定是一棟雄偉堂皇的建築吧。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堡?還是更像監獄?和我們的學校像嗎?很可能門上掛著許多黃銅大鎖吧,只有嬤嬤才能打開。

  只要有空白,思想就會殷切地去填補。不管什麼樣的缺口,恐懼都能隨時侵佔,好奇也是。對於這兩者,我可謂經驗豐富。

  「你住在那兒嗎?」我問埃斯蒂嬤嬤,「阿杜瓦堂?」

  「這個城裡所有的嬤嬤都住在那兒,」她說,「不過我們都進進出出的。」

  街燈亮起來,把空氣染成昏暗的橘色,我們抵達了紅磚高牆下的一個入口。鐵柵欄門閉合著。我們的車停了一下,大門就敞開了。很亮的泛光燈;還有些樹。遠遠的,一群穿著深色制服的眼目正站在寬闊的階梯上,階梯頂上是一棟用燈光照得雪亮的磚石宮殿,或者說很像宮殿的一棟大樓,樓前有一排立柱林立。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知道那曾是個圖書館。

  我們的車駛入門洞,停了下來,司機下車幫我們開門,先是埃斯蒂嬤嬤,再是我。

  「謝謝,」埃斯蒂嬤嬤對他說,「請你等在這兒。我很快就回來。」

  她挽著我的胳膊,我們沿著一棟巨大的石磚灰樓往前走,然後經過一座雕像:被其他女人圍繞的一個女人。在基列,你不太能看到女人的雕像,只能看到男人的。

  「那是麗迪亞嬤嬤,」埃斯蒂嬤嬤說,「或者說是她的雕像。」莫非是我的錯覺?還是埃斯蒂嬤嬤真的偷偷行了個屈膝禮?

  「和她本人不太像。」我說。我不知道麗迪亞嬤嬤親自來看我算不算機密,所以趕忙補了一句,「我在葬禮上見過她。她沒有那麼高大。」一時間,埃斯蒂嬤嬤沒有答話。如今我回首再想就明白了,那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誰也不想因為評說一位偉人個子小而被抓住把柄。

  「不像,」她說,「但雕塑本來就不是真人。」

  我們拐上一條鋪砌的過道。過道的一邊是三層樓高的紅磚小樓,底樓有許多一模一樣、間距相等的門廊,每個門廊前都有幾步臺階,樓頂是白色的大三角形。大三角裡有些文字,但我還不識字。無論如何,在這種公眾場所裡看見文字終究是令我驚詫的。

  「這就是阿杜瓦堂。」埃斯蒂嬤嬤說。我有點失望:我還以為會更宏偉呢。「進來吧。你在這兒很安全。」

  「安全?」我說。

  「就眼下來說,」她說,「而且,我希望在一段時間裡都是安全的。」她微微一笑,「沒有嬤嬤的准許,任何男人都不許進入廳堂。這是法律。你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等我回來。」我也許能安全地避開男人了,我心想,但女人們呢?寶拉可以闖進來、把我拖回去,回到那個有丈夫的世界。

  埃斯蒂嬤嬤領著我走進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裡面有張沙發。「這是公共休息區。那扇門進去是洗手間。」她帶我走上一段樓梯,進了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單人床和書桌。「別的嬤嬤會給你送杯熱牛奶來。你喝完牛奶該小睡一會兒。請不要擔心。上帝告訴我了,一切都會好的。」我並不像她那樣對此充滿信心,但聽她再三保證我就放心了。

  她陪我等到熱牛奶送上來,那是一個沉默的嬤嬤端上來的。「謝謝你,西盧埃特嬤嬤。」她說。那個嬤嬤點點頭,悄無聲息地出去了。埃斯蒂嬤嬤拍了拍我的胳膊就走了,離開時關上了房門。

  我只喝了一口:我不信任這杯牛奶。嬤嬤們會給我下藥,然後綁架我,把我送回寶拉的手裡嗎?我不認為埃斯蒂嬤嬤會這麼做,但西盧埃特嬤嬤看起來像是會那樣做的人。嬤嬤們都是站在夫人們那邊的,反正學校裡的女生們都是這麼說的。

  我在那個小房間裡來回踱步;然後躺倒在窄窄的小床上。但我太緊張了,根本沒法睡,所以又起來了。牆上掛了一張像:麗迪亞嬤嬤,帶著深不可測的微笑。對面的牆上是一張妮可寶寶的照片。兩張照片都和維達拉學校的教室裡掛的照片差不多,我發現,它們都有某種奇特的安撫力。

  書桌上有一本書。

  那天,我已經想過又做了那麼多禁忌的事情,完全可以再做一件。我走到桌邊,盯著那本書看。書裡有什麼,讓書對我這樣的女孩成為危險物品?就那麼易燃易爆嗎?就那麼有破壞力嗎?

  39

  我伸出手。我拿起了那本書。

  我翻開封面。沒有火焰從裡面躥出來。

  書裡有很多張白色紙頁,上面有許多符號,看起來都像小昆蟲,各有殘缺的黑色小蟲排列成行,像一列螞蟻。我好像有點明白,那些符號各有自己的讀音和意義,但我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一點的。

  「一開始真的很難。」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我沒聽到開門的動靜,嚇了一跳,轉過身去。「貝卡!」我喊出聲來。上一次看到她還是在麗絲嬤嬤的花藝課上,看到她割腕後鮮血四濺。那時候她的臉色極其蒼白,也極其堅毅、絕望。現在的她氣色好多了。她穿著一條棕色長裙,上身很寬鬆,系著腰帶;她的頭髮變成了中分,在腦後紮成一束。

  「我不叫貝卡了,」她說,「現在我叫英茉特嬤嬤;我是懇請者。但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你還是可以叫我貝卡。」

  「所以,你到底是沒結成婚!」我說,「麗迪亞嬤嬤告訴我,你得到了更高層次的召喚。」

  「是的,」她說,「我不用嫁給男人了,再也不用了。但你是怎麼回事兒?我聽說你就要嫁給某個位高權重的要人了。」

  「是這樣安排的。」我說著,哭了起來,「但我做不到。就是不行!」我用袖口抹了抹鼻子。

  「我明白,」她說,「我對她們說,我寧可去死。你肯定也說了類似的話吧。」我點點頭。「你說你得到召喚了嗎?要當個嬤嬤?」我又點點頭。「你真的聽到呼喚了?」

  「我不知道。」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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