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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三章 修枝剪

  阿杜瓦堂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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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讀者,我要給你個驚喜。對我也是個驚喜。

  在夜幕的遮掩下,借助一台石鑽、鉗子和灰泥抹刀,我在自己的雕像基座上安裝了兩台電池供電的監控攝像頭。我一向很擅長使用工具。我小心地把苔蘚覆回去時意識到,真該好好清洗一下我的雕像了。苔蘚增添的莊嚴感只能點到為止,而我現在看上去簡直是毛茸茸的。

  等待成果期間我有點不耐煩。如果伊麗莎白嬤嬤在我的石雕像腳邊擱下白煮蛋和橘子是想讓我身敗名裂,那要是能有一些無可辯駁的證據就好了。即便我本人沒有做出這種偶像崇拜的舉動,但別人這樣做也會對我有負面影響:人們會說我容忍這種做法,甚至還在鼓勵她們這樣做。伊麗莎白有可能用這種誹謗來攻擊我,巧妙地逼我下臺。至於賈德大主教會不會力保我,我絲毫不抱幻想:但凡能找到一種安全的辦法——對他而言是安全的——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轉而抨擊我。他在告發別人這類事上很有經驗。

  但驚喜出現了。之前好幾天都沒什麼動靜——或者說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因為我沒把三個流著眼淚的年輕夫人算進去,她們能獲准到這裡來是因為她們嫁給了身居高位的眼目官員,她們獻供的是一整只馬芬蛋糕、一小條玉米粉麵包和兩隻檸檬——現在的檸檬堪比黃金,因為佛羅里達正鬧天災,我們又沒辦法在加利福尼亞取得進展。得到檸檬讓我很高興,還打算好好利用它們:如果生活給了你檸檬,那就做檸檬水吧。我還要打探一下這些檸檬是怎麼入境的。取締一切灰市交易的企圖只是徒勞——大主教們必須保有他們的小特權——但我當然很想知道誰在賣什麼,又是通過什麼途徑走私入境的。女人只是被改頭換面、轉移再販賣的眾多商品中的一個品種——該不該把她們稱為商品讓我猶豫,但只要牽涉到金錢,對象就是商品。有檸檬進來,是因為交換女人出去了嗎?我會向我的灰市賣家們諮詢一下:他們可不喜歡有競爭對手。

  這些淚水漣漣的夫人們希望借助於我的神秘力量求得子嗣,可憐的人啊。月循苦旅,生生不息,她們口中念念有詞,好像拉丁文比英文更有法力似的。我會看看能幫她們做點什麼,毋寧說是找到什麼人——她們那些丈夫的生育力顯見是弱到極點了。

  說回我的驚喜吧。等到第四天,天濛濛亮的時候,維達拉嬤嬤紅通通的大鼻子突然湊到了攝像機鏡頭前,接著是她的眼睛和嘴巴。第二個攝像頭拍到的影像比較完整:她在戴手套——她就是這麼狡猾——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雞蛋,接著是一隻橘子。四顧查看,確保沒人看到她之後,她把這兩樣代表祈願的供品以及一隻塑料嬰兒玩具放在了我腳下。然後,她在雕像旁的地面上放了一條繡有丁香花的手帕:眾所周知,繡有丁香花的手帕是我的,幾年前,維達拉嬤嬤學校的繡花課程的內容之一就是為高級嬤嬤們繡手帕,手帕上的花卉匹配嬤嬤的名字。我是丁香,伊麗莎白是紫雛菊,海倫娜是風信子,維達拉是紫羅蘭;我們每人要五條——刺繡的工作量可想而知。不過,後來有人認為這個主意很危險,過於接近看圖寫字,因而被叫停了。

  現在可好,之前口口聲聲說伊麗莎白打算譭謗我的維達拉卻在親手嫁禍譭謗我的物證:就用這塊無辜的手帕。她從哪兒搞到我的手帕的?我估摸著是從洗衣袋裡偷走的。我親自助長對自己的異端崇拜。多麼驚人的控訴!你可以想像得出我的喜悅。我的勁敵的任何一步錯招都如同命運給我的一份厚禮。我把這些照片都存下來,以備日後所需——不管在廚房還是別處,把你手邊的雞零狗碎都囤起來總是可取的做法——待觀事態發展。

  必須儘快告知我的同僚——同為廣受尊崇的創建者伊麗莎白——維達拉指控她變節。我應該捎帶上海倫娜嗎?如果必須犧牲一個,誰更可以被犧牲掉?如果事態緊迫,誰更容易被籠絡?我該利用她們三人想要推翻我的欲望讓她們彼此互鬥,還是最好一個一個地消滅她們的敵意?與我作對的話,海倫娜到底站在什麼立場呢?不管時代潮流奔向何方,她都會隨大流。這三個人裡面,她總是最軟弱的那一個。

  我已接近轉折點了。命運之輪轉動著,如月相般日益變化。被壓在下面的人要起來了。當然,高高在上的人也要走下坡路了。

  我要向賈德大主教報告,妮可寶寶——現在已是大姑娘了——終於快要落入我手,很快就會被誘返回基列。我會用快要、就會這樣的說法勾起他的興趣。他必定興奮不已,因為他早已領略到了宣傳「遣送歸國的妮可寶寶」這個形象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我會說,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計劃進行,但目前還不能全盤透露:這事的分寸很難拿捏,在錯誤的地點無心洩露一個字都有可能導致全盤皆輸。珍珠女孩們承擔了部分任務,她們都在我的直接監管之下;因為她們歸屬於特殊的女界,笨手笨腳的男人不應該在那個領域搗亂,我會這樣說,還會沖著他調皮地搖搖食指。「功勞和獎賞很快就會是您的囊中之物。在這件事上請信任我。」我會用輕柔婉轉的聲調對他這麼說。

  「麗迪亞嬤嬤,你真是太好了。」他會喜不自勝。

  而我會心想,太好就不像真的了。好到不像這世間的現實。好,已成為我的惡。

  為了讓你明白目前的局勢是如何發展的,我要稍微跟你講講歷史:一起當時幾乎無人注意就悄然過去的事件。

  大概九年前——也就是我的雕像揭幕的那一年,但不是同一個季節——我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為了一門婚事追查血緣譜系,但麗絲嬤嬤的出現打斷了我的工作,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髮型也有點浮誇——改良版的法式盤發。她被領進我的辦公室時緊張地絞著手;看到她這麼扭捏作態,我都有點替她害臊。

  「麗迪亞嬤嬤,我非常抱歉要佔用您的寶貴時間。」她開口說道。她們都這麼說,但從來沒人因此不來打擾我。我笑起來,但願不會讓人噤若寒蟬。

  「有什麼問題嗎?」我說。我們有一套例行的問題列表:夫人和夫人不和,女兒們進入叛逆期,大主教們對我們建議的夫人人選不滿意,使女們逃跑,生產出了問題。偶爾會有強暴案,如果我們決定公佈於眾就會嚴加懲處。也會有謀殺案:男人殺了女人,女人殺了男人,女人殺了女人,偶爾也會有男人殺了男人。經濟階層的人被嫉妒和憤怒衝昏頭腦後就會動刀,但在精英階層,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謀殺是隱喻性的:背後捅刀。

  有些日子來找我的人不多,我發現自己會渴望某些真正算得上特殊的案件——比方說:食人——但隨後就會自我檢討:許願要千萬小心。過去,我期許過很多很多事物,都如願以償了。如果你想逗上帝發笑,那就像老話說的那樣:把你的心願告訴他;但在當下這個時代,想一想上帝發笑就已近似褻瀆天主。現在的上帝是個極端嚴肅的傢伙。

  「我們紅寶石婚前預備學校裡又發生了一起學生自殺未遂的事件。」麗絲嬤嬤說著,捋好一絲松脫的散發。她已經摘掉了難看的頭巾式頭罩,那是我們在公眾場合必須戴好、以免煽動男性欲望的裝束,但無論是被五官精緻可人、皺紋也很驚人的麗絲嬤嬤煽起欲火,還是被有茅草老屋般的體形、套著土豆袋的我挑起欲念,都是荒謬透頂的想法,簡直不值一提。

  千萬別自殺;別再多一起了,我心想。但麗絲嬤嬤剛才說的是自殺未遂,也就是說沒有死。如果自殺者死亡,總要有一番審查,阿杜瓦堂就會被人指摘。通常是指責我們的婚配選擇不當——因為阿杜瓦堂掌管所有血緣信息,所以第一波篩選是由我們負責的。不過,要說怎樣的選擇才算得當,各方意見是不會統一的。

  「這次是什麼情況?抗焦慮藥物過量引起的?我真希望夫人們不要把那些藥片隨便放在誰都拿得到的地方。除了那些藥,還有鴉片酊:那也太誘惑人了。還是說,她打算上吊?」

  「不是上吊,」麗絲嬤嬤說,「她試圖用修枝剪割破手腕。我用來教插花的那種剪刀。」

  「那倒是夠直截了當的,」我說,「然後呢?」

  「哦,她劃得不是很深。但留了很多血,也確實引來……不少騷動。」

  「哦。」她說的騷動就是尖叫:太不像淑女了。「後來呢?」

  「我叫來了醫務人員,她們給了她鎮定劑,然後送她去了醫院。之後我就通報了有關機構。」

  「做得非常正確。天使還是眼目?」

  「兩邊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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