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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點點頭。「看來你已經處理得無懈可擊了。那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呢?」麗絲嬤嬤看上去挺高興的,因為我表揚了她,但她的神色很快又變了回去,再次流露出深切的擔憂。

  「她說她會再試一次,如果……除非計劃有變。」

  「計劃有變?」我清楚她的言下之意,但最好問個明白。

  「除非取消婚禮。」麗絲嬤嬤說。

  「我們有顧問,」我說,「她們完成自己的分內事了嗎?」

  「所有常規手段,她們都試過了,但說不通。」

  「你們用終極考驗威脅她了嗎?」

  「她說她不怕死。她是不肯活——在這種情況下活下去。」

  「她是不肯和這個特定的婚約候選人活下去,還是根本就不肯結

  婚?」「不肯結婚,」麗絲嬤嬤說,「哪怕有各種權益。」

  「插花沒有幫助嗎?」我略帶諷刺地問道。麗絲嬤嬤非常看重這種教養。「沒有。」

  「是不是怕生養?」我可以理解這一點,死亡率是明擺著的:主要是新生兒,但也有母親難產。還有各種併發症,尤其是嬰兒先天畸形的情況下。有一次,有個嬰兒生下來就沒有雙臂,大家普遍認為那表明上帝在指責母親。

  「不,不是因為生養,」麗絲嬤嬤說,「她說她喜歡孩子。」「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希望她能直言不諱:偶爾讓麗絲嬤嬤正視現

  實也是有好處的。她花了太多時間流連於花草了。她又捋了捋散發。「我不太想說。」她低頭看著地板。「說吧,」我說,「你不會嚇到我的。」她頓了頓,臉紅了,清了清嗓子。「好吧。是因為陽具。好像有恐

  懼症。」「陽具,」我若有所思地說下去,「又來了。」我心想,也許我們需要調整一下教程:少宣揚一點令人害怕的內容,別老是灌輸半人半馬掠奪者、男性生殖器如烈火爆發的形象。但如果我們太強調理論上的性愉悅,其結果幾乎必然是引發好奇、躍躍欲試,隨之而來的就將是道德敗壞、公開石刑。「讓她親眼看看問題所涉及的實物,有沒有可能徹底解

  決問題?就當是要孩子的前奏?」「怎樣都沒用,」麗絲嬤嬤語氣堅決,「那種辦法也試過了。」「派過建國初始就委任的女性長輩嗎?」「我們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都試過了。」「試過睡眠剝奪法、輪流督導的二十四小時祈禱了嗎?」「她非常堅決。她還說,她得到了更高層次的使命召喚,雖然我們

  知道她們經常用這種藉口。但我還是希望我們……希望您……」我歎了口氣。「毫無理由地毀掉一個年輕女性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我說,「她有能力學會讀寫嗎?夠聰慧嗎?」「噢,是的。都有點聰明過頭了,」麗絲嬤嬤說,「想像力太豐富了。我相信就是因為……對那些東西太有想像力了。」「是的,想像實驗中的陽具有可能失控,」我說,「它們會自行引發聯想。」我說完停頓了一下;麗絲嬤嬤坐立不安。

  「我們會允許她來實習,」我終於說出來了,「給她六個月,看看她能不能學點什麼。如你所知,我們阿杜瓦堂需要補充新鮮血液。我們這些老一輩不可能永遠活下去。但我們必須謹慎地進行。只要有一個環節薄弱……」我太瞭解這些特別神經質的女孩了。強迫她們是沒有用的:她們無法接受生理上的現實。就算熬過了新婚之夜,用不了多久,人們還是會發現她們懸吊在燈架上晃蕩或昏倒在玫瑰花叢下,因為她們把家裡所有的藥片都吞下肚了。

  「謝謝您,」麗絲嬤嬤說,「實在太可惜了。」

  「你是說,失去她?」

  「是的。」麗絲嬤嬤說。她心腸很軟;所以才會被派到花藝部門。她的前半生是個專攻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前文學的教授。對她來說,在紅寶石婚前預備學校教書算是最接近舉辦藝術沙龍的事吧。

  我一向會按照個人資質安排職位。這樣做更好,我始終支持更好的選擇。在沒有最好的選擇的前提下。

  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生活的。

  就這樣,我接手了這個叫貝卡的姑娘。我一直建議,要從一開始就親自關心這些企圖自殺並聲稱願意加入我們的女孩。

  麗絲嬤嬤把她領進我的辦公室:瘦削的女孩,漂亮得很精巧,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左手腕綁著繃帶。她還穿著綠色的准新娘裝。「進來吧,」我對她說,「我不咬人的。」

  她畏縮了一下,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話。「你可以坐下來,」我說,「麗絲嬤嬤就在你身後。」她猶疑地落座,膝蓋矜持地併攏,雙手疊放在膝頭。她用一種不信任的眼神盯著我看。

  「你想當嬤嬤?」我問。她點點頭。「這是一種特權,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權利。我相信你明白這一點。這也不是對你愚蠢地企圖自我終結的一種獎賞。那是過錯,也是對上帝的冒犯。既然我們接納了你,我相信那種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搖了搖頭,一滴眼淚,她沒有把淚抹去。這是故意流給我看的眼淚嗎?她打算以此感動我?

  我叫麗絲嬤嬤到門外去等,然後開始我那長篇大論的說教:貝卡獲得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機會,她也好,我們也好,都需要百分百確定這是她應該走的正確道路,因為嬤嬤的人生並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她必須保證服從上級的命令,必須投入艱苦的學習,同時還要承擔分配給她的各種雜務,她必須每天早晚禱告,以求指引;另外,六個月後,如果這確實是她的真心抉擇,如果阿杜瓦堂對她的進步也表示滿意,她就要發終生願:永遠侍奉阿杜瓦堂,從此棄絕其他所有可能的人生道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是個懇請嬤嬤,直到完成她作為珍珠女孩的海外傳教使命,那可能需要很多年。她願意做到這一切嗎?

  噢,願意,貝卡說。她將無比感恩!只要阿杜瓦堂讓她做的,她都願意做。我們已經把她從……拯救出來了。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臉漲得通紅。

  「我的孩子,在你之前的生活裡,發生過什麼不幸的事嗎?」我問,「和男人有關的事?」

  「我不想說那個。」她說。她的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

  「你是擔心會受到懲罰嗎?」她點了點頭。「你可以跟我說,」我說,「我聽過很多讓人厭惡的經歷。我確實明白你可能經歷了某些事情。」但她還是不肯說,所以我也不勉強她了。「神的磨盤轉得很慢,」我說,「但磨得很細。」

  「請您再說一遍?」

  「我是說,不管那是誰,他的行為早晚都會有報應的。你不要再記著那件事了。你在我們這裡將會很安全。你再也不會被他騷擾了。」我們嬤嬤不會公開處理這類事,但我們會做工作,「好了,我希望你能好好表現,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信任。」我說。

  「噢!是!」她說,「我一定不會辜負您!」這些女孩一開始都這樣:如釋重負地鬆懈下來,卑躬屈膝,唯唯諾諾。但假以時日,這些表現就會變樣:我們有過變節的人,有過溜出後門和缺心眼的羅密歐幽會的人,也有人不順從地逃之夭夭。這種事的結局並不總是讓人愉快的。

  「麗絲嬤嬤會帶你去領制服,」我說,「明天開始你就上初級閱讀課,還要開始學習本堂法規。不過,現在你該選個新名字了。這兒有一份可供選擇的名字清單。你可以走了。今天就是你餘生的第一天。」我儘量用歡快的語氣這麼說。

  「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您,麗迪亞嬤嬤!」貝卡說。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太謝謝您了!」

  我笑了笑,冷淡的笑容。「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我確實很高興。對我來說,感激之情是很寶貴的:我願意攢下恩情給無情的日子用。你永遠猜不到它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

  我心想,很多人領受了天命之召,但天意只會選中極少數人。當然,在阿杜瓦堂並非如此:領受召喚的所有人裡面,只有屈指可數的人不得不被捨棄。顯然,這個叫貝卡的女孩會成為我們的守護者之一。她就像一株被損毀的盆栽,但只要精心呵護,她就會盛放。

  「記得把門帶上。」我說。她幾乎是連蹦帶跳地出去的。她們是多麼年輕,多麼輕盈啊!我心想,天真無邪得令人動容!我以前也曾這樣嗎?我都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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