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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26

  用寶拉的話來說,蓋帕納嬤嬤的下一步舉措是「帶裝飾團隊上門」,因為她們都認為我沒有能力選擇自己在婚禮前、尤其在婚禮現場應該穿什麼。你必須要理解,在任何事情上,我都沒有自主決定的權利——哪怕身在特權階層,我依然不過是個被婚約鎖定的年輕姑娘:鎖定,這個詞一聽就有金屬味兒,儼如一扇鐵門咣當一聲關死了。

  裝飾團隊負責的大概就是你們所說的舞臺佈景吧:服裝,餐飲,飾品。這個團隊裡,沒有一個人的性格是專橫的,所以她們才被分配到這個相對而言比較卑微的職位;所以,即便嬤嬤們的地位更高,天性專橫的寶拉還是能夠做主——在有限的範圍內,忙於籌備婚禮的這群嬤嬤都得聽她的。

  在寶拉的陪同下,三個嬤嬤上樓來到我的房間,我已經繡完了腳凳繡片,只能玩接龍紙牌,勉強自娛自樂。

  我用的是基列司空見慣的紙牌,但考慮到外界未必瞭解,我先來描述一下。很顯然, A、 K、 Q、 J的牌面上是沒有字母的,其餘的數字牌面上也沒有數字。A牌面上是一隻從雲後探出來的大眼睛。 K牌面上是穿著制服的大主教, Q牌面上是大主教夫人們,J牌面上是嬤嬤們。有人頭的是最大的牌。至於花色,黑桃是天使,梅花是護衛,方塊是馬大,紅桃是使女。每張人頭牌上都有一圈線條勾勒的小人影:天使的夫人牌就是一圈小黑人代表的天使圍繞著藍色的夫人,使女的大主教牌就會有一小圈使女。

  後來,等我獲准進入阿杜瓦堂的圖書館後,我研究過這些紙牌。歷史上,紅桃曾代表聖杯。也許這就是紅桃是使女的原因:她們擁有珍貴的容器。

  三位裝飾團隊的嬤嬤進了我的房間。寶拉說:「把紙牌收起來,艾格尼絲,請你站起身。」這是用她最甜美的聲調說的,也就是我最討厭的,因為我知道那有多麼虛偽。我照她說的做了,聽她介紹了三位嬤嬤:圓臉蛋、笑眯眯的是羅娜嬤嬤,不苟言笑、含胸駝背的是薩拉莉嬤嬤,一臉猶豫又夾雜著歉意的是貝蒂嬤嬤。

  「她們是來量尺寸的。」寶拉說。

  「什麼?」我說道。根本沒人提前告訴我,她們什麼都不說,好像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別說什麼,要說不好意思,」寶拉說,「試幾套你參加婚前預備班要穿的衣服。」

  寶拉指示我脫下粉色的校服,因為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除了去教堂的白裙子,所以就一直穿著校服。我只穿著襯裙,站在房間的中央。房間裡不是很冷,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上下打量,我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羅娜嬤嬤給我量了尺寸,貝蒂嬤嬤在小筆記本上記下數字。我用心地看著她:每當嬤嬤寫下一些只有她們自己懂的記號時,我總會去留意。

  然後,她們說我可以穿上校服了,我就穿了。

  接著,她們討論了我有沒有必要在過渡階段換穿新的內衣。羅娜嬤嬤認為新內衣挺好的,但寶拉說沒必要,因為所謂的過渡階段很短,我現在的內衣還挺合身的。寶拉贏了。

  三個嬤嬤走了。幾天後她們再次登門,帶來了兩套衣服,一套是春夏裝,另一套是秋冬裝。兩套都是綠色系,春夏裝是春綠色配白色點綴——口袋有白色花邊,還有白色的衣領,秋冬裝是春綠色配深綠色點綴。我見過同齡女孩穿這種衣裙,也知道這代表的含義:春綠色象徵初生的新葉,寓意這女孩可以成婚了。不過,經濟家庭是不允許穿這樣奢侈的衣裙的。

  嬤嬤們帶來的衣裙是別人穿過的,但還沒有穿舊,因為沒有誰可以長期穿這種綠裙子。裙子按照我的尺寸改好了。裙邊在腳踝以上五英寸①,衣袖長及手腕,腰圍略微寬鬆,衣領很高。每條裙子都有配套的帽子,有帽檐和緞帶。我討厭這些衣物,但也不算太討厭:假如我必須穿衣服,那穿這些還不算最糟心。我還從中發現了一線希望:這兩身裙子夠穿一年四季,也許我真的可以一路穿到秋冬,不用馬上結婚。

  ①前文提到五歲以上的女性裙邊不能高於腳踝兩英寸,或因准新娘服飾規則與其他女性不同。

  我穿過的粉色、紫紅色的衣裙都被收走了,清洗後將給別的小女孩用。基列處於戰時;我們不喜歡白白扔掉東西。

  27

  我一拿到綠色衣裙,就去另一所學校報道了——紅寶石婚前預備學校,好人家的年輕姑娘要在這裡為結婚而學習。校訓出自《聖經》:「才德的婦人誰能得著呢?她的價值勝過紅寶石。」①

  ①《聖經·箴言》第三十一章第十節。

  這所學校也是嬤嬤掌管的,但這裡的嬤嬤們不知怎的更有格調,儘管她們也穿那種毫無生氣的土褐色制服。她們要教我們怎樣扮演高層家庭女主人的形象。我用「扮演」這個詞是有雙重含義的:在未來的家庭裡,我們就將像舞臺上的女演員那樣。

  維達拉學校的舒拉蜜和貝卡和我同班:維達拉學校的小學生們常常直升到紅寶石。從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倆並沒有過去很久,但她們看上去都好像長大了很多。舒拉蜜把黑辮子盤在腦後,眉毛也修過了。你不會說她很美,但她的活潑一如往昔。我要在這裡強調一下,夫人們不會用贊許的口吻說到活潑這個詞,因為那意味著魯莽。

  舒拉蜜說她很期待結婚。事實上,她根本不談別的事——嬤嬤們正在為她遴選什麼類型的丈夫,她青睞什麼樣的丈夫,她是多麼地迫不及待。她想要個四十歲上下、不怎麼愛第一任夫人、膝下無子的鰥夫,他的官階要高,他長得要帥。她不想要沒有性經驗、年紀輕輕的傻小子,因為那會讓她不舒服——萬一他不知道該把他的傢伙放進哪兒呢?她以前就有一張沒把門的嘴,現在更是沒輕沒重了。她大概是從某個馬大那兒學到這些聞所未聞的粗俗用語的。

  貝卡比以前更瘦了。一直在她臉上十分突出的那雙綠褐色瞳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她告訴我,她很高興能和我同班,但對身在這個班上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她苦苦哀求過家裡人,不要這麼快把她嫁出去——她太小了,還沒準備好——但她的家人得到了極好的求婚請求:「雅各之子」某個大主教的大兒子,這個兒子自己也即將成為大主教。她母親對她說,別傻了,她再也得不到更好的求婚者了,要是她不抓住這個機會,以後的求婚者只會越來越差勁,而她的年紀會越來越大。如果她年滿十八還沒出嫁,就不再算妙齡少女,那就別想搶到大主教了,就連嫁個護衛都要算她運氣好。她父親,牙醫格魯夫,說大主教會考慮她這樣出身低階層的女孩是很不尋常的,要是拒絕,無異于侮辱大主教,難道她想毀了他嗎?

  「但我不想要啊!」等麗絲嬤嬤走出教室後,她就會對我們哀號,「讓那些男人整個兒趴到你身上,就像,就像蟲子一樣!我恨死了!」

  我突然想到一點:她說到恨的時候用的不是將來時態,她當時已經痛恨這事兒了。在那之前,她經歷過什麼事嗎?某些讓她難以啟齒的事?我想起她聽到「把妾的屍身切成十二塊」的故事時是多麼難以自控。但我不想去問她:如果離得太近,另一個女孩的恥辱會蹭到你身上的。

  「不會太疼的,」舒拉蜜說,「而且,想想你會擁有的一切啊!你自己的房子,你自己的車子和護衛,還有你自己的馬大們!要是你沒法生孩子,她們還會發你一個使女,要多少有多少!」

  「我不在乎車子和馬大,甚至也不在乎使女,」貝卡說,「是那種恐怖的感受。濕噠噠的感受。」

  「什麼樣兒的感受?」舒拉蜜咯咯地笑著說,「你是說他們的舌頭嗎?頂多就像狗狗的那樣!」

  「才不是呢!」貝卡說,「狗狗都很友好的。」

  對於即將結婚有何感想,我什麼都沒說。我不能跟她們說自己在格魯夫牙醫診所裡的遭遇:他仍然是貝卡的父親,貝卡依然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那時的反應更像是噁心和厭惡,但在貝卡發自肺腑的恐懼感面前,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她真的堅信婚姻會毀了她。她會被壓垮,被廢棄,像雪花一樣被融化,化到了無痕跡,她就不存在了。

  趁舒拉蜜不在的時候,我問她,她母親為什麼不肯幫她呢。我這一問,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母親不是她的親生母親,這是她從她們家馬大那兒發現的。令人羞恥的是,她的親生母親是個使女——「和你的一樣,艾格尼絲。」她說。她名義上的母親還利用這一點來打擊她:為什麼她那麼害怕和男人性交呢,畢竟,她那個蕩婦使女親媽可沒有這種恐懼呀?怎麼有其母沒有其女呢?

  聽完這話,我擁抱了她,說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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