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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的寶寶。不是奧芙凱爾的寶寶。我想知道奧芙凱爾對此有何想法。但她們誰也不會對她的想法感興趣,她們只關心她的肚子。她們輕輕地拍拍她的肚子,有時甚至還會湊上去聽,而我站在敞開的客廳門背後,從門板上的縫隙間觀望她的臉。我看到她在努力克制,讓神態像大理石般一動不動,但她的掩飾未必總能成功。她的臉比剛來時圓潤多了——簡直該說腫了——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她不許自己哭,積攢了所有的眼淚。她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把眼淚哭出來嗎?雖然我躲在她緊閉的門外側耳聽過,但從沒聽到過她的聲息。

  在這種躲藏偷聽的時刻,我會變得憤怒。我有過一個媽媽,然後從這個媽媽身邊被搶走,然後給了塔比莎,恰如這個即將從奧芙凱爾身邊被搶走、再給寶拉的寶寶。事情就是這麼辦的,只能這樣辦,為了基列能有美好未來必須這麼做:少數人必須為多數人做出犧牲。嬤嬤們贊同這麼做;她們也教導我們這麼做;但我還是明白這種做法是不對的。

  但我不能譴責塔比莎,哪怕她接納了一個被偷走的孩子。不是她讓世界變成這樣的,而且她當好了我的媽媽,我愛她,她也愛我。我依然愛著她,也許她也依然愛著我。誰知道呢?也許她銀光閃閃的靈魂始終與我同在,盤桓在我上方,注視著一切。我喜歡這樣想。

  我需要這樣想。

  終於,產日到了。我沒去學校,剛好在家,因為我終於迎來了初潮,還有很嚴重的痛經。澤拉給我沖了個熱水袋,幫我抹了些止痛的藥膏,還泡了一杯有止痛功效的藥草茶,聽到產車的警笛由遠而近地抵達我們這條街時,我正蜷縮在床上自艾自憐。我強迫自己下床,走到窗邊:是的,紅色廂式貨車已經停在我家門口了,很多使女正從車上下來,大概十多個人。我看不到她們的臉,但光從她們的動作——比平常的速度快——就能看出來,她們都很激動。

  繼而,大主教夫人們的車陸續抵達,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長袍斗篷,也都急匆匆地走進我們家。兩輛嬤嬤的車也來了,嬤嬤們下了車。我不認識這幾個嬤嬤。她們比學校裡的那些年長,有一個拎著一隻黑色手提箱,上面畫著紅色雙翼、扭結的蛇和月亮,表明那是醫療系統女性分部專用的緊急救助用品。有些嬤嬤不是真正的醫生,但接受過應急救助和助產培訓。

  我是不能旁觀分娩的。年幼的女孩和達到婚齡的年輕姑娘——就像我這樣已經有月經的女孩——不允許目睹或知曉分娩現場的情況,因為我們不適宜面對那種景象和聲音,那可能對我們有害,可能讓我們噁心或恐懼。那種血淋淋的常識只能披露給已婚女性和使女們,當然,還有嬤嬤們,她們要知道這些才能在培訓中教給擔任助產士的嬤嬤們。不過,我當然會忍著腹部的經痛,穿上晨袍和拖鞋,輕手輕腳地溜到三樓和二樓的樓梯中間,在那個位置就沒人看得到我。

  夫人們聚在樓下客廳裡,邊喝下午茶邊等那個重要的時刻。我不明白究竟到何時才算重要的時刻,但我能聽到她們有說有笑的。除了喝茶,她們還喝了香檳——後來我去廚房看到了酒瓶和空酒杯,這才知道的。

  使女們和委派而來的嬤嬤們都和奧芙凱爾在一起。她不在自己的房間——那個房間太小了,擠不下這麼多人——而是在二樓的主臥。我可以聽見呻吟,像是動物發出來的,也聽得到使女們有節奏地反復念唱——用力,用力,用力,呼吸,呼吸,呼吸——其間夾雜著一種飽受痛楚的聲音,我聽不出來,但一定是奧芙凱爾發出來的——哦上帝,哦上帝啊,這聲音像是從井底泛上來的,低沉又陰暗。太嚇人了。坐在樓梯上的我用雙臂抱緊自己,不禁打起了寒顫。究竟在發生什麼?什麼事那麼折磨人,讓人那麼痛苦?到底是什麼狀況?

  這些聲響似乎持續了很久。我聽到腳步聲,就趕緊沿著走廊跑了;上來的是馬大們,按照要求把什麼東西送上來,再把什麼東西帶下去——那天夜裡,我偷偷跑去洗衣房窺探了一下,才知道那都是沾血的床單和毛巾。後來,有個嬤嬤出來了,在走廊裡對著她的電子通話器大聲喊道:「立刻!你能多快就給我多快!她的血壓跌得太厲害!失血過多。」

  又傳來一聲大喊,但不是這個嬤嬤。另一個嬤嬤對樓下的夫人們喊道:「趕緊都進來吧!」嬤嬤們通常是不會這樣喊叫的。樓梯上立刻響起一陣匆忙又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說了一句:「哦,寶拉!」

  接著,傳來另一陣警笛聲,聲音和前面那次不一樣。我朝走廊裡瞄了瞄——沒有人——趕緊跑回我的房間朝窗外看。來的是輛黑色汽車,印著紅色雙翼和蛇,但這次是金色的高挑三角形:這代表真正的醫生。他幾乎是跳下了車,用力甩上車門,跑上了門階。

  我聽到他在罵:媽的!媽的!媽的!操他媽的!

  且不說是為了什麼,這話本身就夠讓人震驚了:我有生以來還沒聽過哪個男人說出這種話。

  生下的是個男孩,為寶拉和凱爾大主教生下的健康男孩。他被取名為馬克。但奧芙凱爾死了。

  夫人們、使女們和其他人都走了之後,我和馬大們坐在廚房裡。馬大們吃著下午茶聚會剩下的東西:切去面包皮的三明治,蛋糕,地道的咖啡。她們把這些好東西分給我,但我說我不餓。她們問我肚子還痛不痛,還說我明天就會感覺好一點,再過一陣子就不會這麼痛了,反正你就習慣了。但我沒有胃口並不是因為肚子痛。

  得找個奶媽了,她們說,估計是某個剛剛喪子的使女。否則就得吃奶粉,儘管大家都知道奶粉不如母乳,但總要把小傢伙喂大呀。

  「可憐的姑娘,」澤拉說,「全都熬過來了,卻什麼都沒了。」

  「至少救下了這個寶寶。」薇拉說。

  「要麼救小的,要麼救大的,」羅莎說,「她們只能把她剖開。」

  「我上床去了。」我說。

  他們還沒有把奧芙凱爾搬出我們家。她就在自己的房間裡,蓋在床單下面,這是我輕輕從後樓梯走上去後發現的。

  我掀起了她臉上的蓋布。白得毫無血色:她身體裡的血肯定都流光了。她的眉毛是金色的,又軟又細,向上微拱,像是吃了一驚。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瞪著我。也許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我親了親她的前額。

  「我永遠不會忘了你,」我對她說,「別人會忘記,但我發誓我不會。」

  太誇張了,我知道;但說真的,我還是個孩子啊。而你也看到了,我沒有食言: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她,奧芙凱爾,無名的女人,埋葬在一塊小石碑下,石碑上很可能也是一片空白。很多年後,我在使女墓園裡找到了她的墓。

  等我有了權限後,曾在血緣譜系檔案裡找過她的資料,也真的找到了。我找出了她的真名。我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除非我是那些曾經愛過她、又被迫和她分離的人。但對我來說,這就好比在山洞裡找到了一枚指紋:一個標記,一則信息。我曾在這裡。我存在過。我曾是真實的。

  她叫什麼?你顯然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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