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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克麗絲特爾。現在我想起她時就會這樣稱呼她。我記住的她叫克麗絲特爾。

  他們為克麗絲特爾舉辦了一個小型葬禮,並允許我參加:初潮來過後,我已正式歸於女人之列。分娩那天在場的使女們也獲准參加,我們家的所有人都可以去。就連凱爾大主教都去了,以表尊敬。

  我們唱了兩首聖歌:《扶持卑微的人》《祈神保佑生養》,傳說中的麗迪亞嬤嬤做了一番演說。我驚異地望著她,好像她是從自己的照片裡走出來的:她終究是存在的,真實的人。她看起來比照片裡老,但沒有照片裡那麼嚇人。

  她說,侍奉我主的姐妹之一,使女奧芙凱爾,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榮耀獻出了生命,做出了極致的犧牲,盡贖早年生活留下的罪孽,她是所有使女的光輝榜樣。

  麗迪亞嬤嬤講這些話時,聲音微微顫抖。寶拉和凱爾大主教的神態都很肅穆、虔誠,時不時地點點頭,有些使女哭了。

  我沒有哭。我已經哭夠了。真相是他們把克麗絲特爾剖開,把寶寶取出來,她是因此才死的。這不是她的選擇。她沒有自告奮勇地擔當光輝的榜樣,或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榮耀獻出生命,但沒有一個人提到這一點。

  19

  現在,我在學校裡的地位降至史上最低。我已成了行走的禁忌:因為我們家的使女死了,女生們都相信這是厄運的象徵。她們都很迷信。維達拉學校裡有兩套信仰:官方的由嬤嬤們教導我們,信仰上帝以及女性特有的信念;非官方的由女生們用遊戲和歌唱的方式口耳相傳。

  高年級女生有好多數針數的順口溜,比如:正一針,反兩針,給你一個好先生;正兩針,反一針,他被殺死了就再給你一個。低年級女生還小,對她們來說丈夫還不算真切的人,頂多就是家具,所以盡可替換更新,就像在我小時候玩的娃娃屋裡那樣。

  高年級女生最喜歡的唱歌遊戲叫作「高高吊」。歌是這樣唱的:

  吊在高牆上的人是誰呀?咿呀咿呀呦!

  是個使女,她叫什麼來著?咿呀咿呀呦!

  她以前叫作(在此填入我們當中某人的名字),但現在不是了。咿呀咿呀呦!

  她的肚皮裡有個小寶寶(在此我們會拍拍自己扁平的小肚子)。咿呀咿呀呦!

  大家一起唱的時候,會有兩個女孩高高舉起手,別的女孩從下面鑽過去:一殺掉,二親親,三寶寶,四失蹤,五活著,六死掉,數到七,逮住你,紅燈紅燈紅燈!

  第七個女孩就會被那兩個負責數數的女孩用手臂圈住,繞一圈,再在她頭上拍一記。現在,這個女孩就算「死了」,可以挑選下一任的兩個行刑者。我現在意識到了,這個遊戲聽上去既邪惡又輕浮,但孩子們不管,能玩什麼就玩什麼。

  嬤嬤們可能認為這個遊戲蘊含了某種有益的警示和威脅。然而,為什麼「一殺人」呢?為什麼謀殺必須在親吻之前呢?為什麼不能稍微正常一點:先親再殺呢?那時候,我常常暗自琢磨這種問題,但從沒找出任何答案。

  上學時段裡我們還可以做別的遊戲。比如玩蛇梯棋——如果你的棋子落在「禱告者」那格裡,就能升上「生命樹」的梯子,但如果你落在「罪人」那格,就要掉到「撒旦蛇」身上。我們還有塗色書,給店鋪裡的招牌塗顏色——新鮮出爐:麵包和魚——這也算寓教於樂吧。我們也給書中人物的衣服塗顏色——夫人們是藍色,經濟太太們是條紋色,使女們是紅色。有一次,貝卡把維達拉嬤嬤塗成了使女的緋紅色,沒少為此挨批。

  高年級女生更喜歡用交頭接耳的悄悄話傳播迷信,而非唱兒歌、做遊戲。她們都很當真的。比如這個:

  要是你的使女死在你床上,
  她的血就會沾染在你頭上。
  要是你的使女的寶寶死了,
  你這輩子就只有淚水和哀歎。
  要是你的使女死于難產,
  你走到哪兒都甩不掉那詛咒。

  奧芙凱爾死於難產,所以,我在別的女孩眼裡就是被詛咒了;不過,因為我的弟弟小馬克活下來了,身心健全,所以我又被認為是特別有福氣的。女生們不會公開給我臉色看,但會避開我。赫爾達看到我走近時會斜著眼睛往天花板上瞅;貝卡會轉過身去,但吃午飯的時候,只要沒人看到,她會把自己的那份分一點給我。舒拉蜜離我遠遠的,也不知道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對新生兒的嫉妒,或兩者兼有。

  在家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寶寶身上,他也確實扯著嗓子索要關懷。他的嗓門真大啊。雖然寶拉很享受擁有孩子帶來的優越感——而且還是個男孩——但她本質上並不是慈母型的女人。她會把小馬克抱出來,在朋友們面前顯擺一下,但只是那麼一小會兒,寶拉就覺得夠了,就把他遞給奶媽:一個豐滿、憂鬱的使女,不久前還被叫作奧芙塔克爾,現在當然是奧芙凱爾了。

  小馬克不吃不睡也不用被顯擺的時間都是在廚房裡度過的,馬大們都特別喜歡他。她們喜歡給他洗浴,大驚小怪地稱讚他的小手指、小腳趾、小酒窩和小小的男性器官,他撒尿時從那兒噴出的小噴泉還真是讓人驚訝。多麼強壯的小男人!

  她們指望我也加入崇拜的行列,但當我沒有顯示出足夠的熱忱時,她們就叫我別再生悶氣,因為我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寶寶了,那時候我就會開心了。我非常懷疑這種說法——不是懷疑自己能生孩子,而是懷疑我會開心。我儘量待在自己的房間,躲開廚房裡的歡聲笑語,獨自深思這世界是何其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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