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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會走到窗邊,看她出門採購的背影,看她走過我們家的花園,走上通向大門口的小徑。然後,我就脫掉鞋子,踮起腳尖,順著走廊偷偷走進她的房間:在三樓,這棟房子的最後頭。那是個中等大小的房間,內有洗手間。房間裡鋪著一塊毛邊小地毯;牆上掛了一張原本屬￿塔比莎的畫:花瓶裡插著一束藍色的花。

  我猜想,繼母把照片掛在這裡是為了眼不見為淨,因為她要把這個家裡能讓她的新婚丈夫想起前妻的所有東西都清除掉。寶拉不是大張旗鼓地做這件事的,而是做得很含蓄——每一次只挪走或扔掉一樣東西——但我明白她打的什麼主意。這讓我又多了一個理由討厭她。

  為什麼要掩飾?我已經不需要講漂亮話了。我不只是討厭她,我恨她。憎恨是一種極端惡劣的情緒,因為憎恨會讓靈魂凝固——埃斯蒂嬤嬤教過我們的——我當然不會自豪地承認這一點,還曾為此禱告,希望得到寬恕,但憎恨確實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一進入使女的房間就會輕輕地關上門,然後四下打量。她究竟是誰?如果,萬一,她就是我失蹤的親生母親呢?我知道這純屬假說,但我很孤獨;我願意去想:如果這是真的會怎樣。我們會撲進對方的懷裡,擁抱彼此,因能再次團聚而無比幸福……但之後呢?對於之後會發生的事,我沒什麼概念,但有個模模糊糊的感覺:肯定不會有好事。

  奧芙凱爾的房間裡沒有任何線索能顯示她的真實情況。她的幾條紅裙子按照順序掛在衣櫥裡,純白色的內衣、麻袋式的睡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擱板上。她還有一雙外出穿的步行鞋,一件備用的斗篷和白帽子。她有一把紅色手柄的牙刷。她來的時候帶了一隻手提箱,能把這些東西都裝進去,但現在是空的。

  17

  我們的使女終於懷上了。在別人告訴我之前我就發現了,因為馬大們不再像可憐一條流浪狗那樣容忍她,而是忙東忙西地為她備起大餐來,還在她的早餐託盤上放了插好鮮花的小花瓶。因為我對她很關注,所以盡可能留意這類細節。

  當馬大們以為我不在廚房的時候,我會偷聽她們興奮地說些什麼,但沒法全都聽清楚。當我待在她們身邊時,澤拉會常常獨自微笑,薇拉會放低粗啞的嗓音,像在教堂裡那樣。就連羅莎也會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好像剛剛吃了一隻特別好吃的橘子,卻不打算跟任何人說。

  至於寶拉,我的繼母,她可是容光煥發。我們共處一室時,她對我的態度也好些了,但這種機會不多,因為我能躲就躲。我趕在她們催促我去上學之前沖到廚房抓上早餐就走,吃晚餐時儘快吃完離席,就說要去做作業:要麼是幾片點繡或編織或縫製的活兒,要麼是要畫完一張素描或水彩畫。寶拉從不反對:我不想看到她,但她更不想看到我。

  「奧芙凱爾懷孕了,是不是?」有天早上我問澤拉。我試著用一種隨便問問的口吻,以免我搞錯了。澤拉倒是完全沒想到。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

  「我又不瞎。」我的語氣裡透著傲慢,肯定挺讓人惱火的。我就是在青春期嘛。

  「我們不該談論這件事,」澤拉說,「得等到三個足月。頭三個月是危險期。」

  「為什麼?」我問。畢竟,我根本不懂這些事,只看過鼻涕長流的維達拉嬤嬤放的胎兒的幻燈片。

  「因為如果是個非正常嬰兒,那就差不多……差不多會在那時候早產下來,」澤拉說,「就會死。」我知道非正常嬰兒:學校裡沒教,但大家私下議論過。據說有許多非正常嬰兒。貝卡家的使女生過一個女嬰:生下來就沒有腦子。可憐的貝卡非常難過,因為她想要個妹妹。「我們會為它祈禱的。為她。」那時,澤拉這樣說過。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它」。

  寶拉想必放出了風聲,其他大主教夫人們多半已知曉奧芙凱爾懷孕了,說來好笑,因為我在學校裡的地位陡然再次上升。舒拉蜜和貝卡都像以前那樣想博得我的注意力,別的女生也會順從我,好像我的頭頂有了一道無形的光環。

  即將到來的寶寶會給相關的每個人帶去光彩。我們家仿佛被一團金光籠罩,隨著時間推移,那光芒也越來越亮,金光閃閃。滿三個月時,我們在廚房裡舉辦了一次非正式的派對,澤拉做了一隻蛋糕。至於奧芙凱爾,就我從她臉上瞥見的而言,她並沒流露出太多歡欣或輕鬆的表情。

  在這場不事張揚的歡慶派對裡,我自己儼如一團黑雲。奧芙凱爾體內的這個無名胎兒奪走了所有人的愛:好像沒剩下一星半點兒可以給我。我感到特別孤獨。我還嫉妒:這個寶寶會有一個母親,但我永遠不會有了。就連馬大們都離我而去,迎向奧芙凱爾的肚子散發的光芒。我羞於承認——竟然嫉妒一個嬰兒!——但這是事實。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說的,還是忘了好,但這件事對我馬上要做出的抉擇有很大的影響。現在我長大了,也見識到了外面的世界,因而明白了對於某些人來說這件事或許沒那麼重要,但我當時只是生活在基列的小女孩,從沒見過這種場面,所以,對我而言,這並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恰恰相反:恐怖極了。而且很羞恥:假如你遇到這麼可恥的事,恥辱就會黏到你身上。你會感到被玷污了。

  起因很簡單:我得去牙醫診所做每年一度的牙齒檢查。牙醫就是貝卡的爸爸,我們都叫他格魯夫醫生。薇拉說他是最棒的牙醫,所有最高層的大主教及其家人都找他看牙齒。他的診所在福安健康局裡,那棟樓裡全是醫生和牙醫的診所。健康局的外牆上有一幅畫:畫的是一顆微笑的心和一顆微笑的牙齒。

  以前總會有個馬大陪我去看醫生或牙醫,然後坐在候診室等我,塔比莎不曾解釋為什麼這樣安排才算妥當,但寶拉說可以讓護衛開車送我去診所,再派個馬大陪我去就太浪費時間了,因為即將發生的事——她指的是孩子——有太多家務事需要提前置備。

  我不介意。實際上,獨自去反而會讓我覺得很像大人。我們家的護衛開車,我在後座坐得筆挺。然後我走進健康局,摁下貼了三顆小牙齒標誌的電梯按鈕,上了正確的樓層,找到了正確的房間,坐進候診室,看著掛在牆上的一些透明的牙齒的照片。輪到我了,我就照著牙醫助理威廉姆先生說的走進內室,在牙醫專用椅裡坐好。格魯夫醫生進來了,威廉姆先生把我的病歷卡拿進來後就出去了,關上門,格魯夫醫生看了看我的病歷,問我的牙齒有什麼問題,我說沒有。

  他用探針在我嘴裡探了一圈,和往常一樣,用小鏡子看了看牙齒背面。和往常一樣,我看得到他的眼睛,很近,在我的上方,被他的眼鏡放大了——藍色的瞳孔,有血絲,皺紋累累的眼皮——還要在他呼氣時儘量屏住呼吸,因為他有口臭——和往常一樣——有洋蔥味兒。他是個中年男人,五官毫無特色。

  他扯下有彈性的白色醫用手套,在水槽裡洗了手,水槽在我背後。

  他說:「完美的牙齒。漂亮。」接著又說:「你都長成大姑娘了,艾格尼絲。」

  之後,他把手放到了我很小、但已在發育的胸部。那是夏天,所以我穿的是夏季校服,粉色的,用很薄的純棉布做的。

  我嚇呆了,一動不敢動。所以,那些關於男人有狂暴、兇猛的衝動的說法竟是千真萬確的,我只是坐在牙醫專用椅上就引發了衝動。我快尷尬死了——我該說什麼?我不知道,所以只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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