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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六章 六死掉

  證人證言副本 36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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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告訴你們媽媽去世後發生的那些事,對我來說是非常艱難的。塔比莎是愛我的,這毫無疑問,但現在她走了,我身邊的一切都似乎動搖起來,變得很不確定。我們的房子、花園,甚至我自己的房間都感覺不太真實,好像都會融進霧裡,消失不再。我總會想起維達拉嬤嬤讓我們背誦的一段《聖經》裡的詩文:

  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

  你叫他們如水沖去;他們如睡一覺;早晨,他們如生長的草。

  早晨發芽生長;晚上割下枯乾。 ①

  ①《聖經·詩篇》第九十章第四到第六節。

  枯乾,枯乾。這個詞讀起來口齒不清,好像上帝不知道怎樣把話說清楚。我們背誦時,好多人都結結巴巴地敗在這個詞上。

  為了出席媽媽的葬禮,他們給了我一條黑色的裙子。有些大主教偕夫人前來弔唁,在場的還有我們家的三個馬大。裝著我媽媽遺體的棺材緊閉著,爸爸的發言很精簡,講她生前是個多麼好的妻子,總是急他人所急,堪稱基列女性的典範,之後他念了一段禱文,感恩上帝賜她脫離病苦,大家都念了阿門。在基列,他們不會大肆操辦女人的葬禮,即便在高階層人群裡也不會。

  離開墓園後,那些要人回到我們家。家裡舉辦了小型酒會。澤拉做了些芝士泡芙,那是她的絕活之一,還讓我當她的幫手。那挺有安撫作用的:可以系上圍裙,碾碎芝士,把裝在裱花袋裡的麵糊擠到烤盤上,再隔著烤箱的玻璃門看泡芙鼓起來。我們等客人都到齊了才開始烤。

  烤完泡芙,我解下圍裙,按照我爸爸的要求,身穿黑裙走進酒會,還按照他要求的那樣保持沉默。大部分客人都假裝沒看到我,只有一個大主教夫人是例外,她叫寶拉。她是個寡婦,還挺有名的,因為她的先夫,桑德斯大主教,是在自己的書房裡被他們家的使女用一把廚房烤肉叉殺死的——去年,同學們在學校裡交頭接耳地議論過這個醜聞。使女在大主教的書房裡做什麼?她怎麼進去的?

  寶拉的說法是那個女孩瘋了,偷偷在半夜溜下樓,從廚房裡偷走了烤肉叉,當可憐的桑德斯大主教打開書房門時,她出其不意地截住他——殺死了那個始終尊重她本人和她的職位的男人。那個使女逃跑了,但他們把她抓回來吊死了,並且在高牆上懸屍示眾。

  還有一個版本是舒拉蜜說的,她是聽她家的馬大說的,她們又是聽桑德斯家的馬大說的。這個版本不乏兇猛的情欲、罪惡的勾連。那個使女肯定用什麼法子蠱惑了桑德斯大主教,於是,他命令她等別人都睡了,在深夜裡悄悄下樓去找他。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書房,是因為大主教正在等她,他的眼睛會像手電筒一樣亮起來。誰知道欲火中燒的他會有什麼樣的需求?一些不正常的需求把那個使女逼瘋了,倒不是說那些需求都很過分,因為需求本身都很曖昧,但那一次的需求肯定比大多數需求更過分。這種事沒法多想,馬大們這樣說,她們顯然會有一點別的聯想。

  因為丈夫沒來吃早餐,寶拉去找他,這才發現他的屍體癱在地板上,沒穿褲子。寶拉在叫來天使軍士之前,幫他把褲子穿上了。她不得不叫一個馬大來幫忙:死人要麼很硬,要麼很軟,況且桑德斯大主教是個虎背熊腰的大塊頭。舒拉蜜說馬大說,寶拉費力地把褲子套到死人身上時,自己身上也沾了好多血,因為要保全顏面,她做了應該做的事,她肯定有鋼鐵般的意志。

  我認為舒拉蜜的版本比寶拉的版本更可信。爸爸在葬禮酒會上把我介紹給寶拉時,我想起了這事。她正在吃芝士泡芙;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我見過那種眼神,為了確認蛋糕有沒有烤好,薇拉用吸管戳進蛋糕時就是這副表情。

  她笑著說道:「艾格尼絲·耶米瑪。多可愛啊。」還拍了拍我的腦袋,好像我只有五歲,還說能有條新裙子一定很不錯。聽了這話,我只想咬她:難道一條新裙子就能彌補我媽媽的去世嗎?但最好不要吐露半個字,不能暴露出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是每次都能做到,但這次我克制住了。

  「謝謝您。」我說。我默默地想像她跪在地板上的一攤血泊裡,費勁地給一個死人穿褲子。在我的頭腦裡,這個畫面讓她陷於尷尬的境地,讓我的感覺好了一點。

  媽媽去世後幾個月,爸爸娶了寡婦寶拉。我媽媽那只有魔力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我猜想是因為爸爸不想浪費,既然已經有這麼漂亮、這麼昂貴的戒指了,幹嗎還要再買一隻呢?

  馬大們為了這事犯過嘀咕。「你媽媽想把那只戒指留給你的。」羅莎說。但是,她們當然無計可施。我被激怒了,但也一樣無計可施。我獨自深思,生著悶氣,但不管是我爸爸還是寶拉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熱衷於所謂的「逗我開心」,具體來說就是對我表露的任何情緒都視而不見,以便讓我明白,我沒辦法用頑固的沉默令他們動搖。他們甚至會當著我的面討論這種教育手段,提到我的時候就用第三人稱。我發現艾格尼絲的情緒又不對了。是的,就像天氣變化,很快就會過去了。年輕女孩們都這樣。

  14

  我爸爸和寶拉結婚後沒多久,學校裡發生了一件特別讓人不安的事情。並不是因為我想噁心人才在這裡重述一遍,只是因為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或許能作為補充,解釋我們中的一些人在當時當下為什麼會那麼做。

  事情發生在宗教課上,我之前說了,這門課是維達拉嬤嬤教的。我們學校的事她全都管,事實上她也管別的這類學校——人稱「維達拉學校」——但掛在每間教室後牆上的她的照片要比麗迪亞嬤嬤的照片小一點。牆上一共掛了五個人的照片:妮可寶寶在最上面,因為我們每天都要祈禱她能安全歸來。然後是伊麗莎白嬤嬤、海倫娜嬤嬤,再是麗迪亞嬤嬤,最後才是維達拉嬤嬤。妮可寶寶和麗迪亞嬤嬤的照片都有金色相框,其他三人只有銀色相框。

  我們當然知道除了妮可寶寶之外的四個女人是誰:她們都是創建者。但我們不是很確定她們創建了什麼,也不敢問:我們可不想冒犯維達拉嬤嬤,提醒她照片比別人小一圈。舒拉蜜說,你在教室裡走到哪兒,麗迪亞嬤嬤照片裡的眼睛就會跟到哪兒,照片裡的她還能聽見你說了什麼,但這些都是瞎編的,她實在太誇張了。

  維達拉嬤嬤坐在她那張大桌子旁。她喜歡一覽無遺的角度。她叫我們把課桌椅往前挪,湊得緊密一點。然後,她說我們的年紀夠大了,可以聽講《聖經》中最重要的故事之一——因為那是上帝特別講給女孩和女人們聽的教誨,所以特別重要,我們必須仔細聆聽。她要講的是「把妾的屍身切成十二塊」的故事。

  坐在我旁邊的舒拉蜜輕聲說道:「我已經知道這故事了。」坐在我另一邊的貝卡在課桌下面慢慢地把手湊到我的手邊。

  「舒拉蜜,安靜。」維達拉嬤嬤說。她擤了擤鼻子後,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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