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八〇


  這件物品——我覺得用「文獻」這個詞有些不妥——是在昔日班各城舊址上發掘出來的,它位於基列政權統治開始之前的緬因州。我們都知道,這座城市曾經是作者提到的「婦女地下交通網」的一個著名站點,後來被愛開玩笑的歷史學家們戲稱為「不貞女子地下交通網」。(笑聲,哼哼聲)因此,我們研究會對它產生了特別的興趣。

  這件物品的本來面目是一個鐵制的床腳櫃,美國軍用品,生產時間大約是一九五五年。這點本身並無多大意義,因為大家都知道,這種床腳櫃在商店裡作為「軍用剩餘物資」經常有售,必然四處可見。但這個櫃子用過去人們郵寄包裹時用的那種膠帶緊緊封住,裡面大約有三十盒卡式錄音帶,這種錄音帶早已在大約八九十年代期間隨著激光唱盤的出現在市場上銷聲匿跡。

  讓我提醒各位此類東西並非首次發現。舉個例子,各位一定很熟悉那件放在西雅圖近郊住宅區一個車庫裡的《A.B.自傳》,以及人們在過去的紐約州中部城市錫拉丘斯附近建造新會堂時偶然挖掘出來的《P.日記》。

  維特教授和我對這項新發現感到十分興奮。多虧幾年前我們優秀的館內古文物技師組裝了一台能夠播放這種磁帶的錄放機,於是我們立刻著手進行將錄音轉述成文字的艱巨工作。

  磁帶總共大約有三十盤,敘述間夾雜著不同數量的音樂。一般來說,每盤磁帶開始時都先是兩到三首歌,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接著音樂突然中斷,換上說話聲。是一個女聲,根據我們的聲紋專家判斷,從頭至尾均為同一人。磁帶上的標簽標著真實日期,不用說是在早期基列時代開始之前的某個時期,因為所有此類世俗音樂在基列政權統治下都是明令禁止的。例如,有四盤《貓王金曲》、三盤《立陶宛民歌》、三盤《喬治男孩即興獨奏》和兩盤《曼多瓦尼柔和絃樂》,另外還有一些標題只有一盤。其中《卡內基會堂的扭妹兒》是我最喜歡的一盤。

  ①80年代美國流行歌星,喜著女裝,濃妝豔抹,使用尖嗓,以男女不分的形象著稱。​

  ①卡內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生於蘇格蘭的美國鋼鐵企業家,曾致力於慈善事業,捐款資助英、美等國的文教科研機構,創辦圖書館和卡內基基金會等。​

  ①80年代美國流行搖滾樂演唱小組,其領唱者身著醒目女裝。​

  雖然標簽真實無假,卻並不一定都貼在相應的音樂磁帶上。此外,磁帶沒有按一定順序擺放,隨便散亂著,也沒有標號。因此,整個故事完全靠維特教授和我兩人把一段段口述按照其在表面上的進展脈絡組合而成。不過,正如我在別處所說,這種組合畢竟是依靠猜測完成,只能視為大致正確,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文字轉述工作完成之後,我們又反反復覆核對了幾遍,因為有口音、指稱不清以及古詞使用等諸多因素的干擾,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很大困難。接下來便是決定這些經過千辛萬苦得來的材料究竟屬￿什麼性質。有幾種可能擺在我們面前。首先,這些磁帶也許是偽造的。大家都知道,此類贗品屢見不鮮,出版商不惜投入大量資金,自然是希望借此類故事的轟動效應大撈一把。在我看來,歷史上的某段時期很快成了其他社會及其擁護者並非特別出於教育目的的傳說素材,也使許多偽善者的沾沾自喜顯得理直氣壯。請容許我在此插入一句我個人的意見,我要說,依在下之見,我們對基列人進行道德審判時必須採取謹慎態度。當然,如今我們都知道這種審判是我們這個文化所特有的,難以避免。此外,基列社會處於沉重壓力之下,比如人口和其他方面的問題,並且受到某些因素的支配,而我們自身卻有幸不用受其支配。因此,我們要做的不是橫加指責,而是力圖理解。(掌聲)

  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這種磁帶很難偽造,同時看過磁帶的專家向我們保證,這些實物本身真實無疑,絕非偽造。至於錄音本身,也就是重疊在音樂磁帶上的聲音,更不會是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中製作的。

  好,假定這些磁帶都是真的,那麼,講述本身又是什麼性質?顯而易見,它不可能在其所描繪的時間裡錄製,因為假如作者說的是實話,她不可能拿到錄音機和磁帶,也不可能有隱蔽的地方來做這件事。此外,講述中帶有某種思考的成分,我覺得足以排除掉同步發生的可能。那微微的幾乎不動聲色的情感流露,說明它即使不是在平靜中,至少也是事後的回想。

  我們覺得,假如可以確定敘述者的身份,便可以著手說明這份文獻——請允許我出於簡潔考慮這麼稱呼它——究竟是怎麼形成的。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試著從兩條線索進行調查。

  首先,我們試著從昔日班各城的城市平面圖和其他現存的文獻,來確定當時位於發掘地上房屋的主人。根據推斷,這所房子有可能是當時「婦女地下交通網」的一個「安全屋」。作者也許就藏在屋裡,閣樓上或地下室裡,呆上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製作錄音。當然,也不排除這些磁帶是製作好之後才弄到我們說的地方的。我們希望能夠順藤摸瓜,找到假設房主的後代,並希望通過他找到其他材料:包括日記,或者更進一步,找到家人之間的趣聞軼事什麼的。

  不巧,這條線索毫無結果。假如這些人真是地下交通網的站點,可能早就被發現並逮捕了,在這種情況下,任何關於他們的資料都將被盡數銷毀。於是我們開始另一種方法。我們查詢了那段時期的所有史料,試圖將著名歷史人物和作者講述中提到的人物對號入座。當時倖免於難的資料只能零零星星找到一些,因為基列政權習慣在各種清洗運動和內部動亂後清理電腦內容並銷毀打印材料,不過還是有一些打印材料保存了下來。其中一些確實被偷偷運到了英國,被五花八門的「挽救婦女」協會作為宣傳之用,那時在不列顛群島有很多這樣的組織。

  我們對直接找到講述者本人不存奢望。內在證據表明,她是第一批招來完成生育任務、並分發給那些需要這種服務同時又夠格享受這種服務的上層官員的婦女中的一員。這個政權輕而易舉便收羅了一大批這種女人,方法非常簡單:宣佈所有二次婚姻及非婚同居關係皆屬通姦行為,逮捕女方,並以她們行為不端、道德敗壞為由,沒收她們已有的孩子,讓沒有子嗣、盼子心切的上層人家領養(到了中期,這項政策推廣到適用於所有未在國教內訂婚的婚姻)。這樣一來,在基列政權中身居高位的男性便可以在那些已經生育了一個或多個健康孩子,從而證明有良好生育能力的女性中進行挑選。在高加索種人口出生率急劇下降的年代,能生育健康孩子這一點是求之不得的美德,這種現象不僅在基列,在當時的大多數北高加索社會也都能看到。

  我們不太清楚導致人口銳減的原因。當然,一些不育症顯然與在基列之前的時期廣為普及的各種節育、避孕手段有關,包括墮胎。當時還有一些不育是強迫的,這可以用來解釋高加索人和非高加索人之間不同的統計數字。但並非人人如此。還用我來提醒大家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嗎?R型梅毒氾濫成災,臭名昭著的艾滋病病毒蔓延流傳,一旦整個人口得上這些疾病,許多有性能力的青年人便從生殖群中被淘汰出局。死胎、流產、遺傳畸形十分普遍,日益嚴重。這種趨勢與各種核電站事故、核反應堆停堆以及那一時期特有的蓄意破壞事件有緊密關聯,與此相關的還有化學與生物戰爭儲備物資及有毒廢料堆發生洩漏,這些廢料堆有成千上萬,合法、不合法的都有——在一些地方,這些有毒物質被隨便倒進下水道裡——再有就是隨意濫用化學殺蟲劑、除草劑以及其他噴劑。

  但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其影響卻是有目共睹的。基列政權並非當時對之作出反應的惟一國家。例如,羅馬尼亞先基列一步,早在八十年代就開始禁止所有節育措施,對女性人口要求實行義務妊娠試驗,並將生育與提職、加薪掛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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