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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家中的爐火

  昨晚,我看了電視新聞。我是不該看電視的,那對消化不利。某個地方又有一場戰爭——他們所謂的小規模戰爭。不過,對於任何恰巧捲入其中的人當然就不是小規模的了。這些戰爭都有類似的模樣——男人身穿迷彩服,嘴巴和鼻子上都蒙著布;縷縷硝煙、毀壞的建築物、傷心哭泣的平民。不計其數的母親,帶著不計其數的跛足孩子,臉上血跡斑斑;還有不計其數的惶恐的老人。他們把年輕人拉走,並謀殺他們,企圖阻止報復,就像希臘人在特洛伊城的所作所為。我記得,這也是希特勒殺害猶太嬰兒的藉口。

  戰爭爆發了,又逐漸停止,但在別的地方又打起來。房屋像雞蛋一樣開裂,裡面的東西被燒掉或偷走,或者被惡狠狠地踩在腳下;難民遭到飛機的掃射。在上百萬的牢房裡,皇室的成員面對行刑隊;縫進貼身衣服裡的寶石也救不了他們。希律大帝的軍隊在成千條街上巡邏。就在隔壁,拿破崙搶走了金銀器皿。任何入侵之後,溝渠裡填滿了被姦淫的婦女。公正地說,還有被姦淫的男子、被姦淫的兒童、被姦淫的狗和貓。事態會完全失去控制。

  ①希律大帝(公元前73-公元前4):羅馬統治時期的猶太國王,希律王朝的創建人,兇惡殘暴,曾下令屠殺伯利恒城的男嬰。

  但不在這裡;不在這溫和、枯燥、死氣沉沉的地方;不在提康德羅加港,儘管公園裡有一兩個吸毒者,儘管偶爾有盜竊行為,儘管偶爾在水渦裡發現飄浮的屍體。我們坐在這裡,喝著我們的睡前飲料,啃著我們的睡前點心,仿佛透過一扇秘密窗戶,窺視著世界。當我們看足了,我們就關上窗戶。我們一面上樓,一面說:二十世紀就到此為止了。然而,遠處卻有一種咆哮聲,猶如洶湧的浪潮衝擊海岸。二十一世紀來了,就像一艘載滿殘忍的蜥蜴外星人或金屬翼龍的宇宙飛船,從我們頭頂上席捲而過。遲早它們會嗅出我們來;它們會用鐵爪掀掉我們單薄的小巢的屋頂,而我們將會和別人一樣,赤身裸體、饑寒交迫、病痛交加、毫無希望。

  原諒我把話扯遠了。在我這個年紀,人們沉溺於對世界末日的這些想像。你說: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你自己騙自己——很高興我不會親臨觀看——其實再沒有比這事更讓你喜歡的了,只要你能透過秘密小窗觀看,只要你不被捲入其中。

  不過,何必對世界末日操心呢?每一天都是某個人的世界末日。時間像潮水般漲啊漲,當它漲到你眼睛的水平,你就淹死了。

  接著,發生了什麼事?我一時失掉了線索。要我想起來很難,但我還是想起來了。當然是戰爭。我們沒有準備,但同時知道我們以前經歷過戰爭。同樣的寒冷,霧一般滾滾而來的寒冷;我就出生在寒冷之中。像那時一樣,一切都呈現出顫抖的焦慮——椅子、桌子、街道、路燈、天空、空氣。一夜之間,整個被認作現實的東西完全消失了。當戰爭來了,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過,你太年輕了,不會記得是哪場戰爭。對於任何過來人來說,每一場戰爭都是那場戰爭。我所指的那場戰爭發生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初,一直持續到……噢,歷史書裡都有。你可以去查。

  把家中的爐火燒旺,是舊時戰爭的口號之一。每當我聽到這句口號,我就會想像出一群女人,長髮披肩,兩眼放光,憑藉著月光,一個、兩個地偷偷進來,在她們自己家裡放火。

  在戰爭開始前的幾個月裡,我和理查德的婚姻開始動搖了,雖然可以說從一開始就動搖了。我有過一次流產,然後又有一次。理查德呢,有過一個情婦,然後又有一個;或者說,我懷疑是這樣。考慮到我虛弱的身體狀況和理查德的衝動,這是不可避免的(威妮弗蕾德後來如是說)。在那個年代,男人有衝動;這些衝動難以計數;它們潛存在男人體內黑暗的角落裡,隔一陣子就會積聚力量,像鼠群般沖出來。這些衝動是如此狡猾而強大,怎麼能指望一個真正的男人戰勝它們呢?這是威妮弗蕾德的理論。公平地說,這也是許多其他人的理論。

  理查德的這些情婦(我猜)是他的秘書——無一不是十分年輕、美麗、體面的姑娘。這些妙齡姑娘是他從培養她們的各類學校招聘進來的。有一度,當我打電話到他辦公室找他時,她們在電話裡緊張地以屈尊俯就的態度對待我。她們也會被派去為我買禮物、訂花之類。他希望她們節制她們的優先權:我是他的合法妻子,他並沒有和我離婚的打算。離婚的男人不能成為國家的領袖,在那個年代不能。這種情勢給了我一些權力,但只有在我不使用它時,它才是權力。實際上,只有我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時,它才是權力。懸在他頭上的威脅是:我可能會發現他的秘密;我可能會揭開一個已經公開的秘密,讓各種各樣的罪惡跑出來。

  我在乎嗎?是的,我在某種程度上在乎。然而,我告訴自己,半條麵包總比沒有強,而理查德就是某種麵包。對於我自己和艾梅來說,他就是桌上的麵包。瑞妮常說:超越它;而我確實嘗試過。我試圖超越它,升入空中,像一隻擺脫控制的氣球。有時候我成功了。

  我把我的時間利用起來,而且我已經學會怎樣去利用。現在我開始認真地養花種草,正在逐步取得一些成績。我種的東西並沒有全死掉。我計劃搞出一個四季常青的綠蔭花園。

  理查德維持著體面的夫妻關係,我也如此。我們去參加雞尾酒會和晚宴,一起進進出出,他的手挽著我的胳膊肘。我們不忘記在餐前喝一兩杯酒,或者三杯。我漸漸有點喜歡上了杜松子酒——同這個酒或那個酒摻起來喝。不過,只要我還能感覺到四肢,管住舌頭,我就不會到喝醉的程度。我們仍然在事物的表面上滑行——在良好風度的薄冰上滑行,掩蓋了下面黑暗的湖水:一旦冰融化了,你就沉下去了。

  半個生活總比沒有強。

  我沒能全面地反映理查德這個人。他仍然像一個硬板紙的剪影。我明白這一點。我無法真實地描繪他,我找不到準確的焦點: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就像潮濕的廢報紙上的一張臉。甚至在我看來他的形象小於真實面目的時候——儘管總是大於真實面目——也是如此。這源於他擁有太多的錢,在世上出頭露面太多——這就導致你從他身上期待比實際更多的東西,於是他身上的平庸似乎就像是缺陷了。他生性殘忍,但不像一隻獅子,而更像是一種大的齧齒動物。他在地下挖通道;他咬掉植物的根來弄死它們。

  他為了表現出大度的慷慨行為,對他的資金作了大筆的調動,但實際上卻一毛不拔。他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的一尊雕像:巨大、出名、氣勢不凡,卻空空如也。

  倒不是他在擺譜;他還沒有足夠的資格擺譜。簡單說,他就是這麼回事。

  戰爭爆發的時候,理查德處境不妙。在生意上,他曾經同德國人打得火熱;在演講中,他對他們讚賞有加。像他的許多同事一樣,他對德國人踐踏民主的野蠻行徑曾經視而不見;我們的許多領袖一直批評民主制度不可行,但他們現在卻熱衷於維護了。

  理查德無法再同一夜之間變成敵人的那些人做生意,因此他註定要損失許多金錢。他不得不爭爭搶搶,磕頭求人;這對於他並不容易接受,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他設法挽救了自己的位置,擠回到有利的地位——不過,他並不是唯一兩手不乾淨的人,其他人最好不要用他們沾著汙跡的手指去指著他——很快,他的工廠就轟鳴起來,開足馬力為戰爭出力,於是沒有人比他更愛國了。因此,當俄國加入同盟陣營,約瑟夫·斯大林突然成了人人親愛的叔叔時,局勢並沒有對他不利。不錯,理查德曾經說過許多反對共產黨的話,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一切都既往不咎了,難道你敵人的敵人不就是你的朋友嗎?

  與此同時,我艱難地過著一天又一天,不是像以往一樣——情況已經有所改變——而是盡力過好。現在我會用固執這個詞來描繪那時的自己,或者昏昏沉沉也行。不再有遊園會要去應酬;不再有長統絲襪,除非去黑市購買。肉類配額供應,黃油和糖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比別人多要這些東西,那麼建立某種關係就變得重要了。不再有豪華遊輪穿越大西洋航行——「瑪麗女王」號變成了軍用船。收音機不再是手提的音樂台,而變成了狂熱的神諭。每晚我都打開收音機聽新聞;新聞開頭總是糟糕的。

  戰爭不停地繼續著,像一台無情的發動機。那種持續的、沉悶的緊張把人們消磨得精疲力竭。這好比在黎明前的幽暗中聽一個人磨牙,而你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然而,戰爭也帶來了某些好處。穆加特羅伊德先生離開我們,參軍去了。就是在那時我學會了開車。我接管了家中的一輛車,我想是那輛本特利牌汽車。理查德已經把它登記在我的名下——這給了我們更多的汽油。(當然,汽油也是配額供應,可對理查德這樣的人不那麼嚴格。)它也帶給了我更多的自由,雖然這種自由對我不再有多大用處了。

  我患上了感冒,又轉化成支氣管炎——那年冬天人人都得了感冒。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治癒。我長時間躺在床上,心中悲傷。我不停地咳嗽。我不再去看新聞片——演說、戰役、轟炸、破壞、勝利,甚至是入侵。有人對我們說,這是轟轟烈烈的時代,但我已經失去了興趣。

  戰爭的尾聲臨近了。它越來越近,然後結束了。我記得最後一場戰爭結束後的安靜,接著是鐘聲鳴響。當時是十一月份,水窪上還結著冰,而現在是春天了。舉行了慶祝遊行,發佈了公告,吹起了喇叭。

  然而,結束一場戰爭並不那麼容易。戰爭是一團巨大的火焰;噴出的煙灰飄得很遠,落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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