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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手套

  今天下雨了。這是四月初有節制的細雨。藍色的綿棗兒已經開花,水仙的莖芽露出了地面;自生的勿忘我開始悄悄探頭,準備攫取陽光。植物又一年的你擠我擁來臨了。這些植物似乎永遠樂此不疲:它們沒有記憶,這就是原因。它們記不得以前曾經這樣做過多少次了。

  我必須承認,我驚奇地發現自己仍然在這裡,仍然在同你談話。我喜歡把它看作是談話,而它當然不是,因為我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沒聽見。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這縷黑色的字線:一縷字線投在白紙上,投在空氣中。

  盧韋托河谷裡冬季的冰幾乎已經化了;即使在懸崖背陰的縫隙中,也是如此。先黑後白的冰水飛馳而下,穿過石灰岩裂隙,漫過巨卵石,總是毫不費力。響聲巨大,但令人心曠神怡,幾乎充滿了誘惑。你可以看到人們是如何被吸引過去的。人們被吸引去瀑布,去高地,去荒漠和深湖——沒有歸路的地方。

  今年河裡到目前只有一具屍體:一個來自多倫多的吸毒的年輕女子。又一個匆忙踏上不歸路的姑娘。又一次青春年華的荼毒——她自己的青春年華。這裡有她的親戚:一個叔叔和一個嬸嬸。他們已經成了人們斜眼看的對象了,仿佛他們和這件事有關;從他們憤怒的神情來看,他們已經自知是被逼迫的無辜者了。我確信他們沒有過錯,但是他們活著;誰留下來活著,誰就受到責怪。這是此類事件的法則。不公平,但一貫如此。

  昨天早晨,沃爾特來我家進行「春季調試」。他就是這樣稱每年對我家所做的常規修繕的。他帶來了他的工具箱、手提電鋸、電鑽之類;他最喜歡像個馬達一樣嗡嗡地轉個不停。

  他把這些工具擱在後門廊上,然後在屋外噔噔地四處查看。他回來時,臉上帶著一種滿足的表情。「花園門少了一塊板,」他說,「我今天就可以釘上去一塊,等它幹了再上漆。」

  「噢,別麻煩了,」我像往年那樣說道,「樣樣東西都在散架,不過它們可以維持到我壽終正寢。」

  沃爾特照例沒理會我的話。「還有前臺階,」他說,「需要油漆了。有一塊臺階應當撬掉——換一塊新的上去。原來那塊時間太久了,進水之後就爛了。不過,我們也許可以在門廊臺階上塗一層底漆,這對木頭有好處。我們可以沿著臺階邊緣再刷上一道顏色,這樣人們就能看得更清楚。目前的情況是:人們可能會失足,傷了自己。」出於禮貌,他用了「我們」這個說法,而「人們」指的則是我。「今天晚些時候我就能換上那塊新臺階。」

  「你會淋成落湯雞的,」我說道,「氣象頻道說,雨還會下大。」

  「不會的,天就要放晴了。」他甚至都不抬頭看天一眼。

  沃爾特走開了,去拿些必要的材料——我猜是一些木板之類。在這段時間裡,我斜倚在客廳沙發上,像小說裡某個縹緲的女主人公,被遺忘在她自己的書頁中間,同書本身一樣變黃、發黴、碎裂。

  一個病態的形象,米拉會如是說。

  你還能提出別的什麼形象嗎?我會這樣答道。

  事實上,我的心臟又在搗蛋了。「搗蛋」是一個奇特的短語。人們這樣說,無非是要把他們身體狀況的嚴重性減低到最小程度。它暗示:某個討厭的器官(心、胃、肝,等等)是個暴躁放肆的孩子,但一巴掌或一句訓斥就能讓它規矩起來。同時,這些症狀——震顫、疼痛、心悸——只是在做戲而已。那個搗蛋的器官將停止胡鬧,不再出風頭,而是繼續它那平靜的、幕後的生存。

  醫生不高興了。他一直嘀咕著要我去檢查、掃描,還要我到多倫多去就醫;那兒還潛伏著僅有的幾位專家——他們還沒有逃到更富裕的鄰國去。他更換了我的藥片,給我的藥箱裡又新添了一種。他甚至提出動手術的可能性。於是我問道:那將承擔什麼風險?又能產生什麼療效?結果表明,風險太大,而療效又不佳。他懷疑,我需要整套新的部件才行——這是他的術語,仿佛我們在說洗碗機似的。而且我必須排隊,等候別人身上不再需要的部件。說得難聽一些,那是別人的心臟:一個從年輕人身體裡挖出來的心臟。你不會想安裝一個人們打算扔掉的那種虛弱的、乾癟的老心臟吧。你想要的是一個新鮮的、水靈靈的心臟。然而,誰知道他們從哪兒弄到這些人體器官的?我猜是從拉美的街頭流浪兒身上弄來的——最偏執的傳言是這樣說的。偷來的心臟,黑市買來的心臟,從敲碎的肋骨間扯出來,熱乎乎的滴著鮮血,祭奉給假神。假神是誰?是我們。我們和我們的錢。勞拉會這樣說的。別碰那錢,瑞妮會說,你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當我知道自己體內裝著一個死孩子的心臟,我能心安理得嗎?

  但如果不能,那又能怎樣呢?

  請不要把這種胡亂的憂懼誤認為是恬淡寡欲。我服用藥片,我蹣跚地去散步,但對憂懼還是束手無策。

  午飯時,我吃了一塊發硬的奶酪、一杯不知是否變質的牛奶、一根蔫軟的胡蘿蔔,因為米拉這星期在她自告奮勇為我的冰箱貯貨的時候摔倒了。午飯後,沃爾特回來了。他又量又鋸又錘的,然後敲敲後門,說他弄出這麼大的響聲很抱歉,但現在一切都井井有條了。

  「我給你煮了點咖啡。」我說道。在四月的這個時候,這是個老規矩。這一次我把咖啡煮糊了嗎?無所謂。反正他已喝慣了米拉煮的咖啡。

  「味道不錯。」他小心地脫下膠靴,放在後門廊上——米拉把他調教得很規矩,不許把她所謂的「他的泥」踩到「她的地毯」上。然後,他那雙穿著巨大的襪子的腳踮起腳尖走過我的廚房;由於米拉的女工用勁地擦洗打光,廚房地板現在像冰川一樣光滑危險。地板上曾有一層非常有用的黏性表面,積累的灰塵污垢像一層薄薄的膠殼,但現在再也沒有了。我真應該撒上一些粗沙,否則我會滑倒跌傷的。

  看沃爾特踮著腳走路真是一件樂事——仿佛在看一頭大象走在雞蛋上。他走到廚房桌子前,放下他那雙黃色的皮工作手套。手套躺在那裡,活像巨大的、多餘的爪子。

  「一雙新手套。」我說道。這雙手套新得幾乎發亮,上面一道刮痕也沒有。

  「這是米拉買的。過去三條街有一個傢伙,不小心用線鋸鋸掉了手指尖。她為此緊張萬分,擔心我也會這樣,或者更糟。不過,那傢伙是個笨蛋,是從多朗(倫)多搬來的——原諒我的法語不好——但不應該讓他擺弄鋸子。他使鋸子能把自己的腦袋給鋸下來,不過對世界也沒什麼損失。我告訴她,搞那種花架子真是個白癡,反正我沒有線鋸。可她還是讓我到處提著這個鬼東西。我每一次出門,她就嚷嚷:帶上你的手套。」

  「你可以把它們給丟了。」我說。

  「她會再買一副的。」他沮喪地說道。

  「把手套留下吧。就說你忘記帶走了,你會來取的。以後也不用來取了。」我想像在孤獨的夜晚,我握著沃爾特的一隻皮革空手:它勉強算是一個伴侶。真可悲。也許我應該買一隻貓,或者一隻小狗。某種溫暖、不嘮叨、毛茸茸的東西——一個同伴,為我守夜。我們需要和哺乳動物擠在一起;太孤寂對視力有害。不過,如果我有那樣的寵物,我很有可能被它絆倒而摔斷脖子。

  沃爾特的嘴抽動了一下,咧嘴而笑,露出了上牙的齒尖。「英雄所見略同,對嗎?」他說,「那麼,也許你該偶然或故意地把手套倒到垃圾桶裡去。」

  「沃爾特,你這無賴。」我說道。沃爾特笑得更厲害了,往咖啡裡加了五勺糖,一口喝下去。然後,他雙手按在桌子上,把身體撐到空中,像一座被繩子吊著的尖塔。在那個動作中,我突然預見了他和我有關的最後一個動作:他將抬起我棺材的一頭。

  他也知道這一點。他站在一旁。他不是個徒有虛名的巧匠。他不會大驚小怪,他不會丟下我;他將保證我在最後的短短旅程中走得平穩、安全。他會說:「把她抬起來。」然後,我就起來上路了。

  這是悲哀的事。我知道悲哀,而且還令人傷感。不過,請容忍我。垂死的人應該允許有某種自由,就像孩子過生日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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