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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明月當空

  昨天夜裡,我看見一名年輕女子往自己身上點火:一個苗條的年輕女子,身穿易燃的薄紗長袍。她以這種方式來抗議某種不公平;但為什麼她覺得把自己燒成一團火才能解決問題呢?哎呀,別這麼做,我想對她說。別燒掉你的生命。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值得這麼做。不過,這對她來說顯然是值得的。

  是什麼迷住了這些具有自殘天賦的姑娘的心竅?她們這樣做是否要顯示姑娘們也有勇氣?她們不僅能哭泣和呻吟,還能神氣十足地面對死亡?她們的這種衝動是從哪裡來的?是源於藐視?如果是這樣,藐視什麼?藐視像重鉛一樣令人窒息的常規事態?車輪上嵌著尖釘的巨型戰車?瞎眼的暴君?瞎眼的神靈?是不是這些姑娘魯莽之極或狂妄之極,認為把自己奉獻給某個理論祭壇,就能阻止這些事情的繼續?或者這是一種驗證?如果你欽佩執著的信念,那麼這種行為就是令人欽佩的,同時也是勇敢無畏的。然而,這完全是徒勞的。

  我就這樣為薩布裡娜而擔心。在遙遠的天涯海角,她在做什麼?她受到基督教徒或佛教徒的迷惑嗎?她腦子裡有沒有別的瘋癲的念頭?施其之少,汝施於我。這是否是她的通往徒勞生活的護照上的話?她想為她那個唯利是圖、破落可悲的家庭贖罪嗎?我當然希望不是。

  甚至艾梅身上也有一點這種傾向,但在她身上表現得更緩慢一些,曲折一些。艾梅八歲時,勞拉墜下橋去。她十歲時,理查德死了。這些事件不可能對她沒有影響。接著,她在我和威妮弗蕾德之間被扯來扯去,幾乎被扯碎。倘若是現在,威妮弗蕾德是不會贏的,但當時她贏了。她把艾梅從我身邊偷走了。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把艾梅要回來。

  難怪艾梅到了法定年齡,拿著理查德留給她的錢離家出走,借助各種化學藥品來尋求安慰,找一個又一個男人來打發日子。(比方說,誰是薩布裡娜的父親?很難說。艾梅也從未透露過。她會說,轉動一下輪盤,轉到哪個是哪個吧。)

  我曾經設法和她保持聯繫。我一直希望同她和解,彌補她童年的不幸。她畢竟是我的女兒,我對她有一種負罪感,我想補償她。然而,那時她已開始同我作對。她也同威妮弗蕾德作對,這多少給了我一點安慰。她不許我們兩個靠近她們母女倆——特別是薩布裡娜。她不想讓我們污染薩布裡娜。

  她躁動不安地頻繁搬家。有幾次,她因為未付租金被趕到了街頭;還因為擾亂治安被拘留過。她好幾次住進醫院。我猜你會說,她變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不過我討厭這個用詞。她有足夠的錢,所以她從來不需要找工作。這也好,因為她從來什麼工作也幹不長。或許這樣並不好。如果她不遊手好閒;如果她必須把心思集中在謀求下一頓飯上,而不總是想著我們給她造成的傷害,情況也許就大不一樣了。不勞而獲使得具有這種傾向的人更加自憐自哀。

  我最後一次去看艾梅時,她住在多倫多靠近議會街的貧民窟的一幢聯立房子裡。前門走道旁的泥地上蹲著一個孩子,我猜一定是薩布裡娜——一個頭髮亂蓬蓬的邋遢小孩,只穿著一條破短褲,沒穿T恤衫。她手裡拿著個舊的白鐵杯子,正用一把彎曲的湯匙往裡灌沙子。她真是個精明的小東西;她向我要一枚兩角五分的硬幣。我給她沒有?八成是給了。「我是你的外婆。」我對她說道。她仰頭盯著我看,仿佛我是個瘋子。毫無疑問,從來沒人告訴過她有我這麼個人存在。

  那一次,我在她的一戶鄰居那裡聽說了許多事。他們看來是些好心人。當艾梅忘記回家時,他們會熱心地餵養薩布裡娜。我記得這家人姓凱利。當人們發現艾梅摔斷脖子躺在樓梯底下時,就是他們報的警。至於艾梅是摔下去的,被推下去的,還是自己跳下去的,我們不得而知。

  那天,我應該抱起薩布裡娜,帶著她逃走。去墨西哥。如果我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我一定會這麼做的。我不知道威妮弗蕾德會拐走薩布裡娜,並把她關了起來,不讓我見面;她當初對艾梅就是這麼幹的。

  薩布裡娜跟著我會比跟著威妮弗蕾德過得更好嗎?在一個富有、懷恨、積怨的老女人身邊長大,而不是在我這樣一個貧窮、懷恨、積怨的老女人身邊長大,她會成什麼樣子呢?不過,我會全心去愛她的。我懷疑威妮弗蕾德是否會這樣做。她抓住薩布裡娜不放只是要向我洩憤,要懲罰我,要表明她贏了。

  但那天我沒有搶走孩子。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於是,我推開門走進去,然後爬上陡直、黑暗、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艾梅的房間。艾梅正在廚房裡,坐在一張小圓桌旁,眼睛盯著自己的雙手,手上捧著一個帶球形捏手的大咖啡杯。她把杯子舉到眼前,左右晃動。她面色蒼白,頭髮零亂。我不能說她很動人。她正在抽煙。很可能她喝了摻有某種麻醉劑的酒,不太清醒。我在房間裡能聞出來,還有多日的煙味、肮髒的水池味和未刷洗的垃圾桶味。

  我試著同她談話。我輕聲慢語地說起來,但她並沒有心情去聽。她說,她對這些說教厭倦了,對我們所有的人都厭倦了。最主要的是,她厭倦了我們對她隱瞞事情。全家人都把真相掩蓋得嚴嚴實實,沒有人告訴她真相;我們的嘴開開合合說出話來,但是不說明任何事情。

  但不管怎樣,她自己已經琢磨出來了。她被剝奪了遺產,因為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理查德也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說,勞拉的書裡寫得明明白白。

  我問她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說,事情很明顯:她的親生母親是勞拉,而她的親生父親是《盲刺客》裡的那個男人。勞拉阿姨愛著他,但我們這些人阻撓她——用某種方法除掉了她那個不知名的情人。我們嚇跑了他,收買了他,趕走了他,諸如此類。她住在威妮弗蕾德家裡這麼久,看清了我們這樣的人是如何行事的。後來,當我們發現勞拉懷上了他的孩子,就把她送走以掩蓋醜聞。我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死去了,於是我們偷了勞拉的孩子來撫養,冒充是我們自己的。

  她說得一點也不連貫,但大體是這個意思。你可以看出,這種異想天開對她有多大的吸引力。如果有機會,誰不願意有一個神秘的人物——而不是陳舊的、現實中的人——做自己的母親呢?

  我說她完全想錯了,把事情弄混了,但是她就是不聽。她說,難怪她同理查德和我在一起時,從來不覺得快樂。我們的所作所為從來不像她的親生父母,因為事實上我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難怪勞拉阿姨從橋上跳下去——那是因為我們傷透了她的心。勞拉可能給艾梅留了便條,解釋這一切,等她長大以後再看,但理查德和我肯定把便條給銷毀了。

  她接著說,難怪我是個這麼糟糕的母親。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如果我愛她,我會把她放在首位的。我會考慮她的感情。我也不會離開理查德了。

  「也許我不是個十全十美的母親,」我說,「我願意承認這一點。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盡了最大努力——你對當時的情況知道得很少。」我接著對她說,她是怎麼對待薩布裡娜的?就讓她在屋外亂跑,衣服也不穿,渾身髒得像個乞丐?這不是在照料孩子,孩子隨時會丟失;現在不斷有孩子丟失的事情發生。我是薩布裡娜的外婆,我很樂意收養她,而且……

  「你不是她的外婆。」艾梅說道。她開始哭起來。「勞拉阿姨才是。或者說,她曾經是。她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別犯混了。」我說。我這樣回答失策了,因為你越是強烈否認這種事,人們就越是相信。但是,當你受到驚嚇時,你常常會作出失策的回答。艾梅確實嚇著我了。

  我說犯混這個詞時,她開始朝我尖叫。她說我才犯混呢。我犯混得厲害,我混到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犯混。她說的一些話,我不想在這裡重複。後來,她拿起了那只咖啡杯朝我砸過來。接著,她又搖搖晃晃地朝我逼過來;她在吼叫,撕心裂肺地嗚咽起來。她伸開雙臂,我覺得樣子十分嚇人。我不知所措,全身打顫。我往後退,抓住樓梯扶手,躲著扔過來的其他東西——鞋、碟子之類。到了前門,我奪路而逃。

  也許我應該伸出自己的雙臂;我應該擁抱她;我應該掉眼淚。然後,我應該和她一起坐下來,告訴她我現在告訴你的這個故事。但我沒有那樣做。我失去了機會,後悔莫及。

  僅僅過了三個星期,艾梅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當然,我悼念她。她是我的女兒。不過,我得承認,我悼念的是那個更年輕的她。我悼念她原本可以成為的那個艾梅;我悼念她失去的各種機會。更為重要的是,我悼念我自己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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