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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小貓

  九月來了,接著又是十月。勞拉回到了學校,另一所不同的學校。那裡的女生穿灰色和藍色相間的蘇格蘭短裙,而不是紫紅色和黑色相間的那種。除此之外,依我看,這所學校和原來的學校沒什麼兩樣。

  十一月,勞拉剛滿十七歲就聲稱:理查德讓她上學是白白浪費錢。如果他一定要她上學的話,她的身體會坐在課桌旁,但她學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她說這話時心平氣和,毫無怨氣。令人大為吃驚的是,理查德這次竟然讓步了。「反正她原本就用不著去上學的,」他說,「她不像是將來要靠工作來養活自己的人。」

  然而,勞拉總得找點事幹,就像我這樣。她參加了威妮弗蕾德領導的一個名叫「亞比該」的組織——一個探視醫院病人的志願者團體。「亞比該」是一個充滿生氣的組織,把家教好的女孩訓練成未來的威妮弗蕾德。她們身穿擠奶女工的連胸圍裙——圍裙的前胸繡著鬱金香,疲憊地在病房裡轉來轉去。她們的任務是同病人談話,給他們念書,哄他們開心——至於具體該怎樣做,並沒有明確規定。

  結果,勞拉幹得很在行。不消說,她不喜歡別的「亞比該」女孩,但她卻喜歡上了連胸圍裙。可以預料,她重點是去窮人的病房;對這些病房,別的「亞比該」女孩子退避三舍,因為這些病房臭氣熏天、髒亂不堪。這些病房裡住滿了無家可歸的病人:精神錯亂的老婦人、一貧如洗的倒黴老兵、身患三期梅毒而爛掉鼻子的男人等等。這些病房裡缺少護士,於是勞拉很快就開始去做嚴格說來和她無關的工作。看起來,病人在床上拉屎拉尿、亂吐亂嘔並沒有使她感到不自在;病人的辱駡、胡言亂語以及各種各樣的怪異行為也沒有令她退縮。威妮弗蕾德沒料到情況會是這樣,但不久我們也跟著陷了進去。

  醫院裡的護士們認為勞拉是一位天使(或者說,有的護士這麼認為;有的卻覺得勞拉礙手礙腳)。威妮弗蕾德在勞拉身邊安排了線人,密切關注著事態。據她說,人們都說勞拉對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尤其關愛有加;她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快要死了。她把他們當作是普通的病人,甚至當作是正常的人。威妮弗蕾德推測,那些病人多少能因此而得到些安慰,而神志正常的人決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對威妮弗蕾德來說,勞拉的這種本事或才能是她怪異本性的又一表現。

  「她一定有冰一樣的神經,」威妮弗蕾德說,「換了我的話,一定不會這麼做。我是無法忍受的。想想那裡有多麼肮髒!」

  與此同時,準備讓勞拉進入社交圈的計劃已在進行了。不過,這個計劃還未告訴勞拉。我叫威妮弗蕾德做好心理準備:勞拉對此事的反應不會是積極的。威妮弗蕾德說,如果是那樣的話,要把整件事好好安排一下,然後弄成既成事實。如果主要目的(把她策略地嫁出去)達到了,她就完全不必進入社交圈了;這樣反而更好。

  我們在田園俱樂部吃午飯;是威妮弗蕾德請我去的,就我們兩個人。照她的說法,我們要替勞拉想個策略。

  「策略?」我問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威妮弗蕾德說道,「這沒什麼害處。」接著她又說,從各方面考慮,最好有一位「敢吃子彈」的有錢的好男人向勞拉求婚,把她領向婚姻的聖壇。最好是個溫順、有錢而又愚蠢的男人,根本看不出有「子彈」在等著他——當他看出來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

  「你心裡有什麼樣的『子彈』?」我問道。我懷疑,這是否就是威妮弗蕾德俘虜難以捉住的普賴爾先生時運用的計謀。她是否把她那子彈般的本性一直掩飾到蜜月,然後突然向他撲過去?這就是從來沒人見過他,而只見過他照片的原因嗎?

  「你不得不承認,」威妮弗蕾德說,「勞拉不止是有一點古怪。」她住了口,朝我背後的一個人笑了笑,晃動手指打了個招呼。她的銀手鐲叮噹作響;她身上的飾品戴得太多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露聲色地問道。聽取威妮弗蕾德解釋她自己的話,已經成為我的一個不高尚的愛好了。

  威妮弗蕾德噘起了嘴唇。她的唇膏是橘紅色的,而她的嘴唇已開始起皺。如今我們會說,這是曬太陽太多的緣故,但那時人們還沒把這與太陽聯繫起來。威妮弗蕾德喜歡把皮膚曬成古銅色;她喜歡金屬的光澤。「她並不合所有男人的口味。她總有一些古怪的念頭。她缺乏——她缺乏謹慎。」

  威妮弗蕾德穿著她那雙綠色的鱷魚皮鞋,但我再也不覺得她有多優雅了;相反,我覺得花哨俗氣。威妮弗蕾德以前在我心目中的許多神秘撩人之處,如今變得明顯而平淡了,只因為我瞭解得太多了。她的色澤無異於破瓷器;她的光華就像是清漆。我看到了幕後的東西;我看到了繩索滑輪,看到了塑造體型的金屬線和緊身褡。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審美觀。

  「什麼樣的古怪念頭?」我問道。

  「昨天,她告訴我婚姻並不重要,只有愛情才是重要的。她說耶穌也同意她的觀點。」威妮弗蕾德說。

  「噢,那是她的態度,」我說道,「她只是實話實說。不過,你知道,她並不是指性。她說的不是性愛。」

  威妮弗蕾德碰到什麼不理解的事情時,她要麼付之一笑,要麼置若罔聞。對此,她就置若罔聞。「無論這些女孩子明白與否,她們的意思都是指性。」她說,「這種態度會給她那樣的女孩帶來許多麻煩。」

  「到了一定年齡,她會放棄這種態度的。」我說道。其實,我自己並不認為是這樣。

  「越早越好。思想不著邊際的女孩子是最糟糕的——男人會占她們的便宜。否則,只要來一個甜言蜜語的小羅密歐,就會把她給毀了。」

  「那麼,你有什麼建議?」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問道。我用這種木然的表情來掩飾氣惱,甚至憤怒,卻只是助長了威妮弗蕾德的氣焰。

  「我說過,快把她嫁給一個傻乎乎的好男人。以後,如果她高興,她可以搞些婚外戀之類的把戲。只要她偷偷地幹,沒有人會指責她。」

  我撥弄著盤中吃剩的雞肉餡餅。威妮弗蕾德最近學會了不少俚語。我猜,她一定認為這些俚語很時髦;她已到了關注潮流的年紀。

  很顯然,她並不瞭解勞拉。我難以接受關於勞拉偷偷幹那種事的推想。光天化日之下走在人行道上,這更像勞拉的風格。她會向我們挑戰,揭我們的瘡疤。她會私奔,或者做出別的什麼瘋狂舉動,讓我們這些人知道我們是多麼虛偽。

  「等勞拉長到二十一歲,她會有錢的。」我說。

  「那筆錢還不夠。」威妮弗蕾德說道。

  「也許對勞拉來說足夠了。也許她只想過她自己的生活。」我說。

  「她自己的生活!」威妮弗蕾德說道,「想想她怎麼個過法!」

  想讓威妮弗蕾德改變看法是徒勞的。她就像一把舉在半空中的切肉刀。「你有什麼人選嗎?」我問道。

  「還沒定,不過我正在尋思。」威妮弗蕾德輕快地說。「有些人不介意和理查德家攀親。」

  「別太費心了。」我嘟噥道。

  「唉,如果我不費心的話,」威妮弗蕾德眉飛色舞地說,「那怎麼辦呢?」

  「聽說你惹惱了威妮弗蕾德,」我對勞拉說道,「搞得她渾身不自在。你用所謂『自由性愛』的話去逗她。」

  「我從來沒說過『自由性愛』,」勞拉說,「我只說過婚姻是過時的習俗。我說它與愛情無關,就這些。愛情是給予,婚姻則是買賣。你不能把愛情訂入合同。後來,我說天堂裡沒有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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