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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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間 從這裡開始,情況變得不妙了。不過,當時你知道會這樣的。你知道後來的結果,因為你已經知道勞拉出了什麼事。 當然,勞拉本人並不知道。她沒想過要扮演一位命運多舛的浪漫女主角。只是到後來,由於她自己的原因,她在那些愛慕者的眼中才變成了那樣。在平時的生活中,她像別人一樣常常惹人氣惱,或者讓人膩味。她有時也會喜形於色;只要她內心隱藏的渴望得到滿足,她就會欣喜若狂。她的陣陣喜悅如今讓我感到最為酸楚。 在我的記憶中,她隨意地做著那些平淡無奇的事,在外人眼裡沒有什麼特別的——一位滿頭金髮的姑娘朝山上走去,想著自己的心事。這裡有許多這樣可愛的、滿腹心思的姑娘點綴著美麗的風景;每時每刻都會出現一位。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姑娘身上不會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一位又一位,然後她們由青春少女逐漸變成了婦人。但勞拉在你我的眼中和她們不一樣。在一幅畫中,她正在采野花,雖然在現實生活中她很少這樣做。在森林的幽暗處,那個面目猙獰的神靈潛伏在她身後。只有我們能看見他,知道他會縱身撲向她的。 回頭看看迄今寫下的東西,似乎寫得有點不恰當。也許寫了太多無聊的事,或者說人們認為無聊的事。那麼多的衣服,款式和顏色都過時了,就像蝴蝶身上掉下的翅膀。那麼多的晚宴,並不總是很成功。早餐、野炊、遠航、化裝舞會、報紙、河上泛舟——這些事似乎和悲劇並不沾邊。但在生活中,悲劇可不是一聲長長的驚叫就完事了。它包括事情的一切前因後果。平淡的日子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流逝著,然後悲劇突然之間發生了:尖刀刺人、炸彈爆炸、汽車墜入橋下。 現在已經到了四月。雪花落地即融,番紅花也開了。不久,我又可以回到後門廊裡去;當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又可以坐在那張灰褐色的、疤疤瘌瘌的破木桌旁消磨時光了。人行道上已經沒有冰雪,所以我又開始外出走走了。冬天的幾個月裡不活動,我變得更虛弱了;這從我的兩條腿上可以感覺到。不過,我決心恢復我以前的活動領地,再去造訪我愛去的那些場所。 今天我拄著拐杖出去,一路上歇了好幾回,才終於走到墓地。蔡斯家族的兩尊天使雕像,整個冬天都被裹在雪裡,外表上顯然沒有一絲損壞;只是那些亡者的名字,比原來更模糊難辨一些了,但也許是我的視力有問題。我撫摸著這些名字,撫摸著每個字母;儘管這些字母還是相當堅硬、輪廓分明,但我一摸,它們似乎就酥軟、褪色、搖動了。時光用它那無形的利齒在啃噬它們。 有人已把勞拉墓上濕漉漉的樹葉打掃乾淨了;那是去年秋天的落葉。墓上有一小束水仙花,已經枯萎,花朵的梗子外面還包著鋁箔。我把這束花撿起來,扔進了最近的一個垃圾箱。這些勞拉的崇拜者,他們認為誰會感激他們獻上的花束呢?直截了當地說,他們認為誰會在他們走後捧起這花束呢?他們的這些破花不過是假慈悲而已,倒把這肅穆的墓地都給弄髒了。 我要給你們一點厲害,讓你們哭個夠,瑞妮常這麼說。如果我們是她的親生兒女,她一定會打我們屁股的。實際上,她從來沒這麼做過,所以我們無從知道這麼嚇人的厲害可能是什麼樣。 在回去的途中,我到圈餅店裡歇歇腳。我看上去一定疲憊不堪,因為我能感覺出來,還因為有一名女招待看到我馬上走了過來。通常,她們是不到餐桌旁服務的,你必須站到櫃檯前自己端食物。然而,這位姑娘——鵝蛋臉、黑頭發,身穿一套黑色的工作服——卻主動問我要點什麼。我點了一杯咖啡;為了換一下口味,又要了一份藍漿果松餅。後來,我看見她同櫃檯後面的另一位姑娘說話,我意識到她根本不是女招待,而是一位像我一樣的顧客;她的黑色工作服也不是工作服,而是夾克衫加寬鬆褲。她身上的某個地方閃著銀光,也許是拉鍊吧;我看不太清楚。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她,她就走了。 這位姑娘如此彬彬有禮、如此善解人意,令我眼睛一亮。這種年齡的姑娘表現出來的往往只是不顧他人的忘恩負義(我想到的是薩布裡娜)。不過,忘恩負義是年輕人的護身法寶;離開它,他們又如何活下去呢?老年人祝福年輕人一切都好,但同時又希望他們倒黴。他們想把年輕人一口吞下去,吸取他們的青春活力,以使自己長生不老。如果沒有乖戾和無常在進行保護,所有的孩子都會因為過去——壓在他們肩膀上的別人的過去——而被摧垮。自私也算是他們的一種長處吧。 當然,只能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如此。 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女招待端來了咖啡和松餅。我一見松餅就後悔了;我實在吃不下多少。如今飯店裡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這個物質世界看來就像一塊巨大的濕麵團。 我撐開肚子喝了一通咖啡之後,起身去洗手間。在當中的那個小隔間裡,去年秋天塗在壁上的話我還記得,如今已被油漆蓋住了。但所幸的是,這個季節的塗寫又開始了。在右上角,像以往一樣,一組姓名縮寫羞答答地表達著對另一組的愛戀。下面有一行清晰的藍色印刷體字跡: 好判斷來自經驗。經驗來自壞判斷。 這行字下面又有一行紫色圓珠筆寫著的草體字:欲覓一位經驗豐富的姑娘,請打電話給「大嘴」阿妮塔,我將帶你步入天堂。此外,還留有一個電話號碼。 在這話之下又是一行紅色記號筆寫的粗體字:末日審判即將來臨。準備迎接你的末日吧——你阿妮塔的末日。 有時我想——不,有時我在玩味這個念頭——這些洗手間的塗鴉實際上是勞拉的大作,似乎是她在遠方通過女孩子們的胳膊和手寫上去的。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但令人愉悅。接著,我又進一步推斷: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一定是為我而寫的——勞拉在這個鎮上還認識誰呢?但如果是為我而寫的,那勞拉是什麼意思呢?她寫的話不會是她真正的意思。 有的時候,我會產生一陣強烈的衝動,也想添上幾句,奉獻點什麼;讓自己顫抖的聲音匯入這沒頭沒尾的小夜曲的無名大合唱裡去——其中有胡亂塗寫的情書、下流的廣告、讚美詩和髒話。 命運之神的手指在書寫,不斷向前; 任憑你虔誠萬分或智謀萬端, 也騙不回她刪減一行半篇, 流盡你的眼淚也擦不去隻字片言。 哈,我想:看到我的大作,那些正在方便的女人一定會身子一挺,大叫一聲。 到哪天,當我身體好一些的時候,我還要回到那裡,真的把這些話寫上去。她們都會高興的;難道這不是她們想要的嗎?我們都想在身後留下一條有影響的痕跡,一條抹不去的痕跡——即使是糟糕的痕跡。 不過,留下這樣的痕跡也許很危險。在你祈求之前要三思,特別是在你祈求命運之神為你安排一生之前更要三思。 (瑞妮說:要三思而行。勞拉問道:為什麼只能「三」思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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