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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洗衣服

  終於到了三月,可以隱約感受到幾絲春天的氣息了。樹木還是光禿禿的,芽苞還是硬硬的,像包了一層繭。不過,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積雪已開始消融。野狗到處撒尿,流到地上越淌越細,也不再馬上結冰,只是邊上結了少許黃色的冰碴碴。草坪一塊塊顯露出來,上面點綴著尚未化盡的帶泥的積雪。陰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今天,我吃的早餐有點特別。那是米拉給我帶來的一種新品種的麥片,吃了可以讓我精力充沛;她十分相信包裝盒背面的產品介紹。包裝盒上醒目的文字是燙印的,說這種麥片色澤如棒棒糖,柔軟如絲綿跑步衫;它不是由受到污染的、過分商品化的玉米和小麥做成的,而是由一些原始而神秘的穀物做成——這些穀物鮮為人知,名字也很難讀。這些穀物的種子是從哥倫比亞發現新大陸之前就存在的墳墓裡和埃及的金字塔裡發現的。言之鑿鑿,不由得你不信;但只要你稍微動一下腦子,你就明白不是那麼回事。據稱,這種神奇的麥片不僅能像鍋刷那樣幫你清除體內垃圾,還能使你精神煥發、永葆青春、長命百歲。包裝盒的背面畫有一段柔軟的粉紅色腸子;正面則是一張翡翠色的拼花面孔,沒有眼睛。負責廣告宣傳的人一定不知道,這是阿茲特克人死後下葬時戴的一種面具。

  ①阿茲特克人:墨西哥印第安人。

  為了對得起這種新食品,我強迫自己規規矩矩地坐在餐桌旁,擺上全套餐具和餐巾紙。那些單身族都養成了站著吃飯的習慣;既然無人共享美味或品頭論足,那又何必講究這些繁文縟節?但是,一個方面的漫不經心,可能導致全面的亂糟糟。

  昨天,我決定洗衣服——星期天幹活是對上帝的大不敬。並非上帝很在意今天是星期幾;我們差不多都知道,在天堂裡,就像在人的潛意識裡一樣,時間是不存在的。實際上,我這樣做是對米拉的大不敬。米拉總是說,我不該自己鋪床,我也不該提著大籃小籃的重重的髒衣服到地下室去洗。那台洗衣機又老又不靈;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搖搖欲墜,令人提心吊膽。

  那麼,洗衣服的活誰幹呢?當然是米拉,不用我動手。我在這裡時,家裡的活我不妨全包了,她總是這麼說。我們倆都心照不宣,假裝她什麼也沒幹。我們在共謀一個虛假的神話——或者說正在成為一個虛假的神話——我能夠照料自己。然而,這種偽裝造成的壓力開始影響她的身心健康了。

  她還感到腰酸背疼。她想雇一個愛管閒事的女工來做所有的那些家務。她的藉口是我心臟不好。她不知從哪兒瞭解到我的病情,瞭解到我的醫生,以及醫生給我開的藥和我病情的預測——我猜是從醫生的女護士那兒打聽到的。那個護士染著一頭紅發,說起話來兩個嘴角不停地蠕動。這個小城就像一個大漏勺,什麼事也包不住。

  我告訴米拉,我個人的私事不用別人操心。我要盡可能地把這個外來的女工拒之門外。雇個人來的確會令我相當難堪。我不想讓外人知道我的隱私——我的缺陷、我的汙跡和我的氣味。讓米拉知道卻沒關係,因為我們相互瞭解。我是她身上背著的十字架:我讓她在別人眼中成為一個大善人。她只要叫一下我的名字,轉動一下眼珠,她就能得到寬容;即使得不到天使的寬容,至少也能得到那些十分難纏的鄰居們的寬容。

  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在嘲笑善良。善良同邪惡一樣複雜,而解釋什麼是善良要困難得多。不過,有時候善良卻讓人難以忍受。

  我決定開始我的洗衣鬧劇。如果米拉發現那一摞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浴巾,一定會苦惱地尖叫起來,而我自己則會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我把頭伸進放髒衣服的疏格籃裡仔細查看,差一點一頭栽進去。我把自己認為能拿去洗的衣服挑出來,其中有去年買的那些內衣褲,挺讓人懷舊的。(以前的這些衣服多漂亮啊!如今的衣服再也不是這樣了,不用鈕扣、不用手縫。或許也有原來的那種衣服,但我沒見到過;再說,我反正買不起,也穿不上了。這樣的衣服一般都是小腰身。)

  我把挑出來的衣物一股腦兒塞進塑料籃子裡,沿著樓梯的一側一步步往下走,就像「小紅帽」騎馬穿過陰間去她奶奶家似的。不過,我自己就是個老奶奶了,身體裡還有一隻惡狼在不停地咬啊咬。

  ①小紅帽:《格林童話·小紅帽》裡的小姑娘。

  客廳裡的地板還算結實。我沿著走廊進了廚房,然後開亮下面的燈,惴惴不安地進入了潮濕的地下室。頓時,恐懼也隨之而來。這幢房子裡我曾經能夠輕易對付的那些地方,如今已經變得充滿危險:上下推拉的窗像個捕獸夾,隨時有可能掉下來卡住手指;梯凳似乎就要散架了;壁櫥的最上面的幾層,堆著顫巍巍的玻璃器皿,隨時可能倒下來砸到頭上。沿地下室樓梯走到一半,我就後悔不該下來了。樓梯太陡,光線又太暗,那裡的氣味太難聞,簡直就像被巧妙毒死的配偶剛剛澆上水泥而發出的氣味。地上一片黑暗,像個真正的水池,深不可測,燈光一照泛著微光。或許以前就是一個真正的水池;或許底下有一條暗河,水從地板裡湧上來,就像我在電視氣象頻道中看到的一樣。自然界四大元素的任何一種隨時都可能跑錯地方:大火會從土地中噴薄而出;土地會變成大水,在你耳邊翻滾;空氣會像石頭般撞擊你,把你頭上的房頂掀掉。接下來怎麼會不發大水呢?

  我聽到咯咯一聲,可能是我體內發出的,也可能不是;我嚇得心咚咚直跳。我明明知道那池水是眼睛、耳朵或大腦的一種奇怪的幻覺。不過,還是別下去的好。我把一籃子要洗的衣物撂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上,不管了。也許以後我會再下去取的,也許不會。但有人會的。米拉會閉緊雙唇去取的。現在我把衣物留在了那裡,米拉准會把那個女工強派給我。我轉過身去,差點摔倒,趕緊抓住樓梯扶手,然後一步一格地往上攀,終於回到了溫暖明亮的廚房,頓覺神清氣爽。

  窗外灰濛濛的。那是沒有生機和活力的一片灰色:陰沉沉的天空,還有踩上去吱吱作響的積雪。我插上電壺插頭,水很快就開始吱吱冒氣了。當你感到你的器具在關照你,而不是你在關照你的器具時,你的身體狀況可就不妙了。不過,我還是感到一絲慰藉。

  我沏了杯茶,把它喝了,然後用水把茶杯涮乾淨。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能夠自己洗碗碟的。接著,我把茶杯放回櫥裡,歸類擺好。碗櫥裡茶杯的花色都是祖母阿黛莉婭手工繪製的;不同花色的茶杯都分類擺放,百合花的歸百合花,紫羅蘭的歸紫羅蘭。這樣一來我的碗櫥至少不至於亂七八糟。然而,看到丟棄在地下室樓梯上的那堆髒衣物我就心煩。所有那些破衣服,那些皺巴巴的爛布片,就像從我身上褪下的一層層白殼;不過,顏色並不是全白。這說明了一個問題:我的軀體在這些空頁上亂塗亂畫,慢慢地卻毫無保留地把軀體裡面的東西都翻了出來,留下了隱秘的痕跡。

  也許我該去把這些衣物拾掇一下,然後放回塑料籃裡收起來,神不知鬼不覺。這裡說的神鬼無非是指米拉。

  看來,我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對整潔的渴望。

  遲做總比不做強,瑞妮如是說。

  呵,瑞妮。我多希望你在我身邊啊。回來照顧我吧!

  然而,她不會回來了。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我曾鄭重地許下諾言:要照顧好勞拉和我自己。

  遲做總比不做強。

  說到哪兒了?那是個冬天。不,我已經過了冬天。

  當時是春天,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那是個一切都開始分崩離析的年代。在那一年,分崩離析不斷,而且越來越厲害。

  愛德華國王在那一年退位;他選擇了愛情,而放棄了江山。不,他是選擇了溫莎公爵夫人的小江山,而放棄了他的大江山。這件事到現在人們還記憶猶新。再者,西班牙內戰開始了,但真正開始是在數月之後。那年三月有什麼事是家喻戶曉的呢?有。理查德在早餐時抖抖手中的報紙說道:他終於幹了。

  那天,只有我們兩個人吃早飯。除了週末,勞拉是不和我們共進早餐的;平時她也假裝睡過頭,儘量不和我們一起吃。平日,因為要去上學,她自己一個人在廚房裡吃早餐。有時卻不是她一個人:穆加特羅伊德太太常常也在廚房裡。穆加特羅伊德先生開車送她去學校,再接她回來,因為理查德不喜歡她步行去上學。確切地說,他是擔心她走失。

  她午飯在學校吃,星期二和星期四要學長笛,因為樂器演奏是必修課。她學過鋼琴,但毫無長進;學大提琴也是如此。聽說勞拉討厭練習樂器,但傍晚有時也會欣賞到她那跑調的長笛聲。那跑調的笛聲似乎是故意吹出來的。

  「我要找她談談。」理查德說道。

  「我們沒什麼可抱怨的,」我說,「她只是在照你的要求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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