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九二


  我洗完澡、剃完毛、梳完頭之後,總是小心翼翼地把掉在地板上的毛髮清除掉。我會拾起聚在浴缸或水池漏口處的毛髮,把它們扔在抽水馬桶裡沖掉,因為理查德無意間曾說過,女人總是到處掉毛。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女人就像脫毛動物。

  他是怎麼知道女人分梨形和蘋果形,以及脫毛的事?是不是從別的女人那兒?這些女人又是誰呢?我只是有點納悶,並沒有上心。

  我試著不去想父親,不想他怎麼死的,不想他在死前做什麼,不想他生前的感受,也不想所有理查德認為不該告訴我的事。

  威妮弗蕾德忙得團團轉。儘管天氣酷熱,她卻給人一種涼感——身穿輕飄飄的紗衣,看上去就像一個假冒的仙女教母。理查德不厭其煩地說她有多麼了不起,讓我少操了多少心之類的話,但她卻讓我越來越緊張。她從屋裡頻繁地進進出出;我不知道她何時會出現,會在我房門口探頭露一下笑臉。我唯一能躲過她的地方是衛生間,因為在那兒我可以不失禮貌地把門鎖上。她正在監管未完的裝修工程,為勞拉的房間訂購家具。(一個帶印花縐紗邊的梳粧檯,還有與之相配的窗簾與床單,再加一面帶有白底金花框的鏡子。我同意在勞拉的房間擺這些東西嗎?我並不同意,但說也是白說。)

  她還在設計佈置花園的方案;她已經搞出了幾套設計方案——她說,這只是一些初步設想。她把它們寫在紙上塞給我,又不停地拿回去,再送來另外一些設想,結果她的設想把文件夾塞得滿滿的。她說,裝一個噴泉不錯——要法國式的,但必須是正宗的。天曉得那是怎麼回事?

  我希望勞拉快來。她來的日期已被推遲了三次——她還沒整理好東西,她感冒了,她丟了票。我用那架白色電話機跟她通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拘謹而又遙遠。

  兩名用人已經安排進來。一名是愛抱怨的廚娘兼管家,另一名是個雙下巴的高大男人,擔任園丁兼司機。他們姓穆加特羅伊德;據說他們是夫妻,但他們看上去卻像是兄妹。他們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我也同樣回敬他們。白天,當理查德上班而威妮弗蕾德又無處不在時,我總設法逃出房子。我會佯稱去市中心——我說去購物,因為那是一個可接受的消磨時間的理由。我會在辛普森百貨商店門口甩下司機,告訴他我出來後乘出租車回家。然後,我進店去匆匆買些襪子或手套之類的東西,作為我逛店的證明。接著,我會從商店的後門出來。

  我又回到以前的習慣做法:毫無目標地漫步,看看櫥窗和電影海報。我甚至還會獨自去看電影;那些想勾引女人的男人對我來說已不具有影響力,因為我已知道男人腦子裡在想什麼,他們在我的心中已失去魅力的光環。我對那種老套的做法毫無興趣——那種纏人的抓捏和摸弄。把你的手拿開,否則我要喊了。只要你打算喊叫,這句話還真管用。他們似乎知道我會的。在那個年代,瓊·克勞馥是我喜歡的電影明星。她有一雙充滿滄桑的眼睛,還有一張令人銷魂的嘴。

  有時,我去安大略皇家博物館。我參觀那些盔甲、動物標本和古代樂器。這還不太過癮。我會去黛安娜甜食店喝杯蘇打水或咖啡;這是百貨商店對面的一家上流茶室,大多是女士們光顧,因此我不太會受到閒散男人的騷擾。我還會步行穿過女王公園,腳步快速而又堅實。如果走得太慢,肯定會有一個男人出現。瑞妮曾把某些年輕女人叫做粘蠅紙。她們不得不費勁地擺脫那些蒼蠅似的男人。有一次,一個男人在我面前對著我脫褲子。(這怪我自己不好,因為我獨自坐在大學校園一個僻靜處的長椅上。)他也不像個流浪漢,穿得頗為體面。「對不起,」我對他說,「我沒興趣。」他看起來很失望。很可能他想要我暈倒在地。

  按理我想去哪兒都行,而事實上還是有許多無形的障礙。我只能在主要的街道轉悠,在比較熱鬧的地方轉悠。即使在這些限制之內,能讓我感到輕鬆自如的地方其實也不太多。我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主要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她們結婚了嗎?她們要上哪兒去?她們有工作嗎?僅看外表,我無從判斷,但看她們的鞋我還是可以判斷的。

  我感到自己似乎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國度,那裡的人都說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

  有時候也會見到一對夫妻,手挽著手——幸福地笑著,溫情脈脈。我感覺,他們是一個巨大騙局的受害者,同時又是始作俑者。我怨恨地望著他們。

  有一天——那是個星期四——我見到了亞曆克斯·托馬斯。他站在馬路對面,等著紅綠燈的變換。那是在皇后街和揚街的十字路口。他穿得破舊不堪——一件工人的藍襯衫和一頂破帽子——但那的確是他。他被照得通亮,仿佛有一道光從天而降,照到他身上,讓他十分顯眼。無疑,街上人人也都在看著他——他們肯定都知道他是誰!現在,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認出他來,他們會大聲呼叫,他們會追捕他。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去警告他。不過,當時我明白,這個警告應該是對我們兩個人的,因為無論他有什麼麻煩,我也會立即捲入其中。

  我可以不理會。我可以轉過身走掉。這是很明智的做法。然而,當時我並不具備這種明智。

  我從人行道下來,穿馬路朝他走過去。這時候紅綠燈又變了;於是我被困在了路當中。汽車紛紛按響喇叭,有人大聲喊叫,交通一片混亂。我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

  這時候他轉過身來,起先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能看見我。我伸出手,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尋求救援。那一刻,我在心裡已經背叛了我的婚姻。

  這是一種背叛,還是一種勇敢的行為?也許兩者都是。我們倆事先誰都沒想過:這種事,眨眼之間便發生了。這只是因為我們在黑暗和沉默中反復演練的緣故;在這樣的沉默中、這樣的黑暗中,我們都無視自己。我們仿佛在跳一曲彼此都熟悉的舞,兩個人盲目而又堅定地走向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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