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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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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殼色的帽子 聖誕節來了,又走了。我儘量不去理會這個節日。然而,米拉是不會無動於衷的。她給了我一個親手做的李子布丁,加了糖蜜,還點綴著切成兩半的浸過酒的櫻桃;這些半個的櫻桃,顏色鮮紅,就像老派脫衣舞女胸脯上戴的乳頭罩。她還送給我一幅木貓畫;那只貓籠罩著光環,長著天使般的翅膀。她說,這些木貓畫在姜餅房風行一時,她覺得相當可愛,就留下了一幅。這幅有一條細細的裂縫,可肉眼幾乎看不出來,掛在我壁爐的上方一定很好看。 我對她說,那是個掛畫的好地方。壁爐上方有一位天使,而且還是位食肉的天使——來的正是時候!而下面的爐子則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這些位於天使和爐子中間的凡夫俗子還是要食人間煙火的。聽到這種話,可憐的米拉一定會感到困惑,就像她聽神學課感到困惑一樣。她喜歡她那個樸素的上帝——樸素而自然,就像一個蘿蔔。 我們一直在等待的冬天,在除夕之夜來到了——寒風呼嘯,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雪。窗外,雪花紛飛,一陣陣落下,仿佛兒童劇的最後一幕裡老天在倒洗衣粉一樣。我打開電視的氣象頻道,瞭解一下全面的情況:道路封了,汽車埋在了雪裡,電力供應斷了,商業活動也停止了。身穿厚棉衣的工人步履蹣跚,好像在雪地裡玩耍的衣著臃腫的大孩子。電視節目主持人卻始終保持著樂觀和自信的態度,把這些事委婉地稱為「現狀」,正如他們報道每次災難性事件時的說法一樣。他們就像自由自在的遊吟詩人,或是露天遊樂場的吉卜賽人,或是保險公司的推銷員,或是證券市場的股評專家——總是在作天花亂墜的預測,而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些預測永遠不會成為現實。 米拉打電話過來,問我身體如何。她說,一旦雪停了,沃爾特就會過來把我救走。 「別說傻話,米拉,」我說道,「我完全可以自己救自己。」(這是謊言——我根本就不想動一根指頭。我有足夠的花生醬,可以熬到雪化。但我想要有人陪伴,而我一表示要親自動手,往往會加快沃爾特的到來。) 「千萬別自己動手鏟雪!」米拉說,「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像你這樣年齡的老人因鏟雪突發心臟病而死!如果停電了,點蠟燭時要小心!」 「我還沒老糊塗呢,」我厲聲說道,「如果房子燒了,那一定是我故意的。」 沃爾特來了,為我鏟雪。他還帶來一紙袋炸圈餅;我們坐在餐桌旁吃起來。我細嚼慢嚥,而他狼吞虎嚥,卻還若有所思。對他來說,咀嚼是思考的一種方式。 當時我回想起向陽遊樂園內雪絨圈餅店櫥窗裡的廣告——那是什麼時候來著?——噢,那是一九三五年的夏天: 兄弟,當你在人生道路上漫步, 不管你的生活目標是什麼, 請注意炸圈餅, 別注意圈餅當中的空洞。 圈餅本身就是個矛盾的東西。儘管是個空洞,人們卻學會了拿它來賣錢。一個負質量,也就是零,竟然變成了可吃的東西。我在想,這是否可以用來說明上帝的存在。給一個虛無的空洞取個名稱不就把它轉化成存在了嗎? 第二天,我冒險跑出去,跑到那些寒冷的、絢爛的冰丘中去。儘管有點荒唐,但我還是想去鏟雪——雪在被弄髒以前,還是很吸引人的。我屋前的草坪變成了一座燦爛的雪山,中間的一條路好似阿爾卑斯山的隧道。我走出家門,來到人行道上。起先我還安然無恙,但北面的幾位鄰居沒有像沃爾特那樣認真地鏟雪,因此我在一堆雪上絆了一下,踉蹌了兩步,滑倒了。雖然沒有傷筋動骨——我自己這樣認為——但我就是爬不起來。我躺在雪地裡,像一個被翻過來的烏龜,四肢拼命掙扎。孩子們常會故意這麼做——像鳥兒在扇動翅膀,扮演天使。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取樂,而我不是。 有兩位陌生人把我扶起來,用小車把我推回家。這時候,我開始擔心自己凍壞了。我蹣跚地走向客廳,沒脫套鞋和外衣就倒在了沙發上。米拉老遠就嗅出災禍——她來了,還帶來了從某個家庭聚會上剩下的半打杯形蛋糕。她為我灌了一個熱水袋,遞給我一杯熱茶,然後叫來了醫生。他們倆都大驚小怪,給我提了一大堆建議,還虛張聲勢地數落我一通。他們這麼做,自己感到十分滿意。 現在我安頓下來,並開始生自己的氣。或者說,不是氣自己,而是氣自己的身體不爭氣。身體是個自大狂,它吵吵嚷嚷表達自己的需要,用矇騙的手段把它肮髒和危險的欲望強加給我們,而它最後的一招就是自己消失。正當你需要它的時候,正當你能夠用胳膊和腿的時候,它偏偏有別的事情要做。它畏縮不前,它垮下來;它像雪一樣化去,留不下多少痕跡。兩塊煤、一個舊帽子,還有用鵝卵石嵌出來的笑臉——這就可以造就一個雪人。不過,它的骨頭是由乾柴做成的,容易折斷。 這簡直是對我們的一種侮辱。膝蓋無力、關節炎、靜脈曲張、虛弱、不體面——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們從來沒想要過,也從來沒承認過。在我們內心,我們還保持著完美的形象——還處在最佳年齡和最佳狀態:永遠不會尷尬地一隻腳踏出汽車,另一隻腳還留在車內;也不會剔牙,或耷拉著腦袋,或碰破鼻子或屁股。如果我們光著身子斜倚著,還能朦朧地看到自己身體的優美曲線,就像那些電影明星擺的姿勢一樣。他們就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樣子,但青春會像神話一樣稍縱即逝。 勞拉小時候常常問道:如果在天上,那我現在是幾歲? 勞拉站在阿維隆莊園門前的臺階上等我們,左右是兩個空空的石甕——裡面已經不種花了。儘管她已經長高了,看上去還很小,也很嬌弱和孤單。那樣子又像一個貧寒的農家女孩。她身穿一條淡藍色的便裙,上面印著褪色的紫色蝴蝶——三年前的夏天還是我的衣服。她腳上沒穿鞋。(這是否是一種新的肉體苦行?還是她的怪癖?還是她忘了穿?)她的頭髮梳成了一條辮子,從肩頭垂下來,就像我們家蓮花池中的仙女石像。 天知道她在那兒等了多久。我們無法告訴她準確的到達時間,因為我們要坐汽車回來;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才可能坐汽車:路不會被洪水淹沒,車軸不會陷在泥裡,有的路段還已經鋪好了。 我說我們,因為理查德是和我一起來的。他說,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我一個人面對這件事。他十分擔心。 他自己開著那輛藍色的雙門小客車——他的最新玩具。汽車後部的行李廂裡有兩個為了過夜的小衣箱:他的箱子是紫絳紅的,而我的則是檸檬黃的。我穿了一身蛋殼色的亞麻套裙——無疑有些輕浮,但這是從巴黎帶回來的,我非常喜歡。我也知道,下車以後我套裙的後背會變得皺巴巴的。我的鞋也是挺括的亞麻料,腳趾部分若隱若現。衣著相配的一頂蛋殼色的帽子放在我的膝頭上,如同一個禮盒。 理查德開起車來十分緊張。他不喜歡別人和他講話——他說,那樣會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整個旅途中我們可以說是沉默寡言。本該路上開四個小時,如今不足兩小時就到了。晴空萬里,藍天明亮而深邃;烈日火辣辣地照在我們身上。瀝青路面騰起一陣陣的熱浪。為了避開灼人的陽光,小城鎮家家都關閉門窗,拉上了窗簾。我還記得他們那些曬焦的草坪和白柱子的門廊。還有那些孤獨的加油站;它們的加油泵仿佛圓柱形的獨臂機器人,它們的玻璃頂就像無簷的圓頂禮帽。公墓看起來也好像不再葬人。我們不時會路過一個湖泊,湖水會泛出一股死魚味,還有水草曬熱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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