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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寄自歐洲的明信片

  白晝漸漸短了,樹木也失去了精神。儘管太陽落山一天比一天早,但還未到冬至。沒有白雪,沒有凍雨,也沒有呼嘯的寒風。它們遲遲未來,給人一種不祥的預兆。人們籠罩在一種褐色的寂靜之中。

  昨天,我一直步行至喜慶橋。有人說那座橋已經銹蝕了,出現了結構上的問題;有人說要推倒重建。米拉說,有個不知名的無恥的開發商要把分套公寓建在該橋旁邊——這是塊黃金寶地,因為景觀好。這年頭,景觀可比土豆值錢,儘管那塊地從來沒長過土豆。有謠傳說,在幕後已有一大筆來歷不明的髒錢花在這次交易上。我認為該橋初建時肯定也有這樣的事發生,表面上說是為維多利亞女王爭光。一些承包商想必花錢買通了女王陛下欽定的代表,以獲得大橋的建造權。這個城鎮的人仍然恪守老的信條:要不擇手段地賺錢。這些事就出於老的信條。

  想來奇怪,那些身穿褶襇裙的淑女曾經在橋上漫步,倚著雕工精美的橋欄,飽覽如今彌足珍貴的景觀:橋下喧鬧的流水、西邊如畫的石灰岩峭壁,以及邊上的多家工廠。這些工廠每天開足十四個小時,點著像賭場裡那樣昏暗的煤氣燈,裡面擠滿了辛勤勞作的老實巴交的鄉下人。

  我站在橋上,注視著河流的上游;那兒水面平靜,黑暗而沉寂,潛伏著危險。河的另一邊有小瀑布,下面是浪花飛濺的漩渦,發出隆隆的水聲。不過,這離我站的地方還是有一段距離的。我開始擔心我的心臟,並且有點頭暈氣喘,好像被什麼淹沒了。是什麼呢?不是水;是比水更稠的東西。那是時光:昔日的時光、昔日的悲傷,仿佛沉澱在池塘裡的層層淤泥。

  諸如:

  六十四年前,我和理查德在大西洋彼岸走下「貝倫加麗婭」號的舷梯。他喜滋滋地歪戴著帽子,我則戴著白紗手套,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的胳膊上——好一對歡度蜜月的新婚夫婦。

  為什麼把它叫做蜜月呢?用蜜做成的月亮——仿佛月亮不是一個冰冷、無空氣、寸草不生、坑坑窪窪的岩石球體,而是一顆軟軟的、香甜的金色蜜餞李子——化在嘴裡,勾起你的欲望,甜得讓你牙齒發酸。它又好似一個溫暖的、浮動的光團,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你自己的體內。

  我對此深有體會,記憶猶新。不過,這種感覺不是來自我的蜜月。

  我記得很清楚,那八九個星期的蜜月給我的感覺無非就是憂慮。我擔心,理查德會對我們的婚姻生活同我一樣感到失望——我指的那部分屬￿隱私,難以啟齒。不過,表面上並非如此。至少在公開場合,理查德開頭對我是十分殷勤的。我盡可能地掩飾我內心的這種憂慮,於是不停地洗澡;我感覺自己的頭腦糊裡糊塗,就像一枚雞蛋。

  在南安普敦下船後,我和理查德就乘火車去了倫敦,住在布朗飯店。我們在套房裡用早餐,這時我會穿上威妮弗蕾德為我挑的晨袍。她一共為我挑了三件:一件是白玫瑰色的;一件是骨色的,帶鴿灰的花邊;還有一件是淡紫色的,鑲著海藍寶石。那種淡雅、柔和的顏色跟早上醒來時的臉色很相配。每件晨袍都配有一雙緞面的拖鞋,鞋邊上鑲著彩色毛皮或天鵝絨。我想,這一定就是成熟的女人早晨穿的行頭。我曾經看到過這樣的場景(但從哪兒看來的呢?或許是從廣告上,某種咖啡品牌的廣告?)——一個穿西服、打領帶的男人頭髮往後梳得溜光,一個剛剛梳妝完畢的女人身穿晨袍,一隻手端著個彎嘴銀咖啡壺;兩個人面帶微笑,目光越過盛黃油的碟子,癡癡地望著對方。

  勞拉對這樣的行頭一定會嗤之以鼻。當初她看見我把這些行頭打進箱子的時候,已經在嗤笑我了。不過,那還算不上是嗤笑,因為她還不會。她缺乏必要的殘忍。(必要的殘忍是故意的。她的殘忍則是偶然的——那是她腦袋裡閃過的高尚意念的副產品。)她的反應更像是吃驚,更像是難以置信。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撫摸著那些緞面的行頭;我自己也用指頭摸過那冰涼柔滑的料子,感覺就像蜥蜴皮一樣。「你真要穿這樣的東西嗎?」她問道。

  在倫敦的那些夏日的早晨,為了遮擋刺眼的陽光,我們會拉上一半窗簾吃早餐。理查德總是吃兩個煮雞蛋、兩大塊熏肉、一隻烤番茄,還有塗橘子醬的麵包片。麵包片烤得脆脆的,擱在烤架上涼著,而我只要半隻柚子。我們喝的茶又濃又苦,像沼澤裡的水。理查德說,這是正宗的英國式早餐。

  早餐時我們倆講話很少,不外乎那兩句義務性的問候:「親愛的,睡得好嗎?」

  「嗯——你呢?」這時候,總會有人給理查德送報紙和電報來,而且遠遠不止一份。他會瀏覽報紙,接著拆開電報來讀,再重新仔細疊好,塞進衣袋。要麼他就把電報撕成碎片。他從來不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當時即使他這麼做,我也不會拾起來看的;我那個年齡還不懂這麼做。

  我想,所有的電報都是發給理查德的:我從來沒給別人發過電報,自然也沒理由指望別人發給我。

  白天,理查德總有各式各樣的約會,想必都是生意上的往來。他為我雇了一輛車和一名司機,讓司機帶我去他認為值得一看的地方觀光。我參觀的大多是建築物和公園。當然也包括在建築物外面或公園內立的塑像:昂首挺胸的政治家,前腿弓起,手握卷著的文件;還有馬背上的軍人。有立在紀念柱上的英國海軍統帥納爾遜;有坐在寶座上的艾伯特親王,腳下有四個異國美女賣弄風情,口中噴出水果和麥子。這四個美女代表四大洲殖民地。儘管艾伯特親王已死,他仍然主宰著他的「四大洲」,但他並不在意;他坐在金碧輝煌的穹頂下,目光嚴厲,默默地凝望著遠方,似乎他心裡有更遠大的目標。

  ①艾伯特親王(1819-1861):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

  晚飯時,理查德會問:「今天你看了哪些地方?」我就會像背書似的一一例舉所到之處:倫敦塔、白金漢宮、肯辛頓宮、西敏寺、議會大廈。他不主張我去一般的博物館,但可以去自然史博物館。現在我常想,為什麼他認為去看這個館裡眾多的大動物標本對我的教育有利?很明顯,他為我安排的所有這些參觀活動目的都在教育我。然而,這些動物的標本對我好在哪裡呢?在他看來,這些東西比一屋子的油畫更有教育意義。我認為,我瞭解他的用意,但也許我錯了。或許充滿動物標本的博物館多少像個動物園——那是大人帶小孩去玩的地方。

  不過,我還是去了國家美術館。這是在我已經無處可去時,飯店的門衛推薦的。這次遊覽讓我筋疲力盡——裡面人頭濟濟,琳琅滿目,好像進了百貨商店,但同時我又非常興奮。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看到過那麼多的裸體女人。那兒也有裸體的男人,但他們不全裸。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奇裝異服。或許這就是原始的分類:女人裸體,男人穿衣服。噢,上帝就是這麼想的。(勞拉小時候曾經問過:上帝穿什麼?)

  每到一個參觀地點,送我的車和司機都會在外面等著,而我則輕快地走進門去。我儘量裝作是專程來的,儘量不讓人看出我的寂寞和空虛。所以,我目不轉睛地看了又看,好讓自己回去後能說出點名堂來。然而,我對眼前的東西實在一竅不通。建築不過是建築而已。除非你懂建築學,或者知道歷史上那裡曾發生過什麼,否則就看不出什麼名堂來。我就沒看出什麼來。我也缺少概觀的天賦。我的眼光似乎只盯住那些我該看的東西,而離開後只剩下對材料的印象:粗糙的磚石、光滑的打蠟木欄杆、硬邦邦的肮髒毛皮。還有那些帶條紋的牛角、泛著暖光的象牙,以及玻璃眼睛。

  除了這些教育性的遊覽,理查德還鼓勵我去購物。我覺得商店售貨員有些氣勢洶洶,於是買得很少。有的時候,我還去做頭髮。理查德不希望我剪頭髮或燙頭髮,所以我沒有剪燙。他說,簡單的髮型最適合我,因為我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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