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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探戈

  這是那個婚禮的場面:

  一個年輕的女子身穿斜裁的白色緞子連衫裙,質地光滑,裙擺呈扇形,拖到腳上,像一團棉花糖。她的站姿看上去有點瘦長,特別是她的臀部和雙腳,似乎她的脊椎太直了,不適合穿這件裙子。穿這樣的裙子得有玲瓏婀娜的身段。

  她的頭紗垂在兩邊,有一段蓋住了眉毛,在雙眼之間投下一道很深的陰影。她笑不露齒,頭上戴著一個小白玫瑰花冠,裹著白紗長手套的雙臂上還點綴著由紅白玫瑰和千金子藤編成的花束。花冠、花束——這些都是報紙上的用詞。在「漂亮新娘」的標題下,他們這樣寫道:「修女覺醒,帶來新的紅顏禍水。」他們認為,為她投入這麼多的錢,漂亮是必然的。

  (我之所以稱「她」,因為我不記得自己在場;我的心並不在,在場的只是我的軀體。我和照片上的那個女孩不再是同一個人。我只是她在生活道路上一往無前的結果;如果那個女孩存在過,那只是存在我的記憶中。大多數的時候,我能清楚地看見她。然而,即使她想著我,她卻根本看不到我。)

  理查德站在我的身旁;在那個年代和場合,他是值得讚賞的。我的意思是他不老,也不醜,而且富有。他看起來身強力壯,但又帶點揶揄的神情:一邊的眉毛上揚,下唇微微凸出,嘴角透著一絲隱約的笑意,就像聽了一個秘密而曖昧的笑話。他衣領的扣眼上,插著朵康乃馨,頭髮整齊地向後梳去,猶如一個閃光的橡皮浴帽緊緊套在頭上。儘管如此,他還是一表人才;我得承認這一點。一個溫文爾雅的都市男人。

  此外,還拍了一些集體照——大家擺好姿勢,後排是亂哄哄的身穿正式禮服的伴郎們。他們的這身禮服同參加葬禮的喪服或飯店領班的制服差不多。前排則是光鮮漂亮的伴娘們,手中的鮮花與臉上的笑容相映成輝。勞拉在拍照時卻設法破壞每一張照片的效果。有一張照片上面,她繃著臉;在另一張中,她的頭肯定晃動了一下,整個臉一片模糊,如同一隻鴿子撞上了玻璃。第三張中,她咬著手指,心虛地斜睨著,就像自己的手伸進錢箱般吃驚。第四張照片看來是膠片感光產生了缺憾:仿佛她夜裡站在燈火通明的游泳池邊,池中水光粼粼,致使她的臉曝光不均。

  婚禮結束後,瑞妮來了,一身藍色的盛裝,帽子上還插著一根羽毛。她緊緊地擁抱了我,說道:「如果你母親還在,那就好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是喝彩,還是要婚禮停下來?從她的語氣聽來,兩者必居其一。後來她哭了,而我沒哭。人們在婚禮上哭的原因如出一轍:為美滿的結局而哭,因為他們無奈地太願意相信明知不可靠的東西了。但我才不那麼幼稚呢。理想破滅後,我十分清醒,不再抱幻想。或者說,我認為自己是這樣。

  接下來自然是香檳酒會。這是必有的儀式;威妮弗蕾德是不會漏掉這一環節的。別的人都在吃喝。有人致詞,內容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跳舞了嗎?我想是跳了。我不會跳舞,人卻在舞池裡,一定跌跌撞撞地跳了一番。

  後來,我換上出門的行頭。那是一套淡綠色的兩件式薄羊毛套裙,還配有一頂端莊的帽子。威妮弗蕾德說,這套衣服價格不菲。我站在臺階上泰然自若地向人們道別(是什麼樣的臺階來著?我完全忘記了)。我把花束扔向了勞拉,她沒接住。她穿著貝殼紅的衣服站在那兒,冷眼看著我,雙手緊緊地握在胸前,似乎在克制自己。有一個伴娘——格裡芬的表妹之類——抓住了花束,貪婪地搶走了,好像那花束是美食似的。

  這時候,我父親不見了。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上次見到他時,他一直在酗酒。我猜想,他又去過他的酒癮了。

  理查德挽著我的胳膊,領著我走向門口的汽車。沒有人知道我們去哪兒。人們估計,我們可能是去城外某個幽靜浪漫的小旅館。其實我們只是繞著街區兜了一圈,又回到舉行婚禮的約克皇家飯店,然後從邊門進去,偷偷上了電梯。理查德說,明天我們要乘火車去紐約,而聯邦車站就在街對面,幹嘛還要捨近求遠呢?

  關於我的新婚之夜,或者說新婚的下午,我能說的甚少。根據人們所說,當時太陽還未落山,整個房間沐浴在玫瑰色的夕照之中,因為理查德沒有拉上窗簾。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僅有的一點新婚知識來自瑞妮。她告訴我,接下來的事並不令人愉快,很可能還會有痛楚;關於這一點,她沒騙我。她還暗示說,這種不愉快的事或不愉快的感覺很平常,對此不必大驚小怪——所有的女人,或者說所有的已婚婦女,統統都經歷過。咬咬牙挺過去,她如是說。她還說會流一點血,事實果然如此。(不過,她沒告訴我為什麼。這種事真令人驚奇。)

  我覺得此事毫無樂趣可言——我感到厭惡,甚至感到受罪。我還不知我丈夫認為這種情況十分正常,甚至合他心意。有些男人覺得,一個女人體驗不到性的愉悅是好事,因為那樣她就不至於去外面尋歡作樂;我丈夫就是懷有這種心態的男人。或許這種心態在當時十分普遍。或許不是。我不得而知。

  理查德叫了一瓶香檳酒,在合適的時間送到房間裡來,同時還有我們的晚餐。當服務員在鋪著亞麻臺布的簡易餐桌上擺酒食的時候,我一瘸一拐地跑進衛生間,把自己關起來。我穿著威妮弗蕾德認為在這個場合該穿的衣服:一件軟緞的粉紅睡衣,鑲有精緻的灰色網狀花邊。我用浴巾清洗身子,後來不知把浴巾怎麼辦:染上的血跡太明顯了,好像我流過鼻血一樣。最後,我把浴巾丟進廢紙簍,希望女傭會認為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然後,我給自己噴上「柳」牌香水,這種香味聞起來脆弱而蒼白。現在我才發現,這香水是根據一齣歌劇裡的女奴命名的。命運註定她寧可自殺也不願背叛自己所愛的人,而對方卻愛上了別人。歌劇的情節便是這樣。我並不覺得這香味很吉利,而我卻擔心它讓我身上發出怪味。我本來沒有怪味。怪味來自理查德,但現在卻成了我的了。當我跳進冷水時,我不由自主地喘起來,劇烈地吸氣。

  晚餐是牛排和沙拉。我吃的主要是沙拉。當時飯店裡的萵苣都是一個味兒:像淡綠的水,又像是霜。

  第二天去紐約的旅程平靜無事。理查德讀報,我看雜誌。我們的談話和婚前沒什麼兩樣。(我也許不該稱其為談話,因為我說得不多。我只是微笑表示同意,並不在聽。)

  在紐約,我們和理查德的朋友一起在餐館吃飯。那是一對夫婦,我已經忘了他們的姓名。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是暴發戶,身上散發著銅臭。他們從上到下穿得就像用膠水貼了一身的百元大鈔一樣。我納悶,他們是如何賺到這麼多錢的?有點來路不明。

  這些人和理查德並不是很熟,他們也並不渴望這樣。他們只不過是欠他一些東西——為某些不能言明的利益而有求於他。他們怕他,有點巴結他。我從他們點煙的情形可以看出這點:誰為誰點,速度有多快。理查德對他們的恭敬十分滿意。他喜歡有人為他點煙,而且愛屋及烏地也為我點煙。

  理查德不僅喜歡有一小群獻媚者跟隨左右,而且竟然讓那些人和我們同行,因為他不願意和我單獨在一起。這一點我能感覺出來。我並沒有多少可以指責他的理由。畢竟他現在還在陪著我,對我呵護有加,溫柔地在我肩頭披上衣服,給予我體貼入微的關心,把手輕輕搭在我的身上。他不時地環顧四周,看看有哪個男人在妒忌他。(這當然是我現在想起來的;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

  這家餐館十分昂貴,也十分時髦。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餐館。所有的東西不僅是光亮,而且是熠熠生輝。木料是漂白過的,加上黃銅的邊框和華美的玻璃,還用了大量的裝飾板貼面。銅制或鐵制的女人雕像外表光滑,有眉毛卻沒有眼睛;有優美的臀部和大腿,卻沒有腳;手臂則融入了軀幹裡。白色的大理石球,還有舷窗一般的圓鏡子。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個鐵制的花瓶,插著單枝的馬蹄蓮。

  理查德的那對朋友比他年長,而朋友的妻子比他的朋友更老。季節已是春天了,可她還穿著白色貂皮大衣。她的長裙也是白色的。她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這件長裙的設計靈感來自古希臘;確切地說,是來自希臘的「勝利女神」像。這是件打褶的長裙,胸部下面用一根金帶勒著,雙乳中間還勒成一個十字叉。如果我的乳房跟她一樣扁平下垂,我決不會穿這種衣服的。她領口以上的皮膚都起皺了,還長著雀斑,手臂上也一樣。她的丈夫默默地坐著聽她說,雙手握成拳頭,面帶一絲呆板的微笑,而且還明智地低頭看著臺布。我想,這就是婚姻:忍受這種乏味,忍受這種煩躁,忍受鼻子兩邊滑落的脂粉。

  「理查德事先沒提醒我們你這麼年輕。」這女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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