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六六


  我們的「沃爾多夫」色拉來了。威妮弗蕾德看著我拿起了刀叉,她的表情在說:我總算沒有用手吃東西。她輕輕歎了口氣。我現在意識到,我是在吃力地應付她。毫無疑問,她認為我是個沉悶的不速之客:不苟言笑,無知而土氣。或許她歎氣是在想又有一大堆事情可幹了,因為我就像一團不成型的泥巴,她不得不卷起袖子來將我塑造成形。

  事不宜遲。她立即動手,採取了一套旁敲側擊的方法(她還有另外一招——恫嚇,但在吃這頓飯時並沒對我使用這一招)。她說,她認識我祖母,至少聽說過她。她說,蒙特福特家的女人以她們的風度著稱,但阿黛莉婭·蒙特福特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她是在轉彎抹角地說:儘管我出身名門,但我們如今是在白手起家。

  她暗示說,我的裝束沒有風度。衣服自然總是可以買的,但我得學會穿著得體。她說:「親愛的,你得讓衣服像你的皮膚一樣,同你融為一體。」我的頭髮也不合適——長髮平直地梳到後面,還用個夾子夾住,顯然得修剪一番,再冷燙一下。接下來是我指甲的問題。說句實話,我沒有太花哨;在我這個年齡,我還沒有花哨的資格。「只要稍花力氣,你絕對可以變得迷人的。」威妮弗蕾德向我保證說。

  我恭敬地聽著,心中卻不無反感。我知道自己沒有魅力。我和勞拉都沒有。我們都太不顯眼,或者說太遲鈍了。我們從未學會施展魅力,因為瑞妮把我們寵壞了。她覺得,我們的門第配誰都應該綽綽有餘。我們不必抛頭露面,以甜言蜜語和暗送秋波的方式去哄騙男人。我估計父親能夠看到魅力的某種重要性,但他從來沒有灌輸給我們絲毫這樣的東西。他希望我們更像男孩,而我們也的確像男孩。你怎麼可以教男孩去迷人呢?那樣他們會被人說娘娘腔的。

  威妮弗蕾德看著我用餐,一絲好奇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我在她腦海裡已變成一串有趣的形容詞——一串逗人的趣聞。她回去肯定會詳細告訴她的那些好友:她穿得像福利院裡出來的。吃東西像餓狼。還有那雙蹩腳的鞋子!

  「好吧,」她用叉子挑了一點沙拉說道,「我們得商量一下了。」她從來不把盤裡的東西吃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們得籌備婚禮,」她說,「時間不多了。我想,還是在聖西門教堂舉行婚禮,然後在約克皇家飯店的中央舞廳接待客人。」

  我原本以為我會被簡簡單單地交到理查德的手中,如同一個包裹一樣。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還有一系列的繁文縟節:雞尾酒會、茶會、新娘送禮會,以及準備登報的婚紗照。瑞妮告訴我,這些都和我母親的婚禮差不多,但似乎還缺了點什麼。白馬王子單腿下跪向我求婚那種浪漫的場面哪兒去了?我感到從我的膝頭升起一陣沮喪,直達我的臉上。威妮弗蕾德看出來了,但並沒有給我打氣。她並不希望我高枕無憂。

  「別擔心,親愛的。」她說道。她的口氣幾乎沒有給我任何希望。她拍拍我的胳膊。「我會幫你的。」這讓我感到,僅剩的一點自信心和意志力也喪失殆盡了。(說真的,我現在想來她其實就像是一個老鴇,一個拉皮條的。)

  「天哪,都幾點了。」她驚呼道。她有一塊流線型的銀表,形狀像一截金屬的絲帶;表面上是用小點來代表數字的。「我得趕緊走了。他們還會給你端來茶水,還有一些果醬餅之類。小姑娘都喜歡吃甜食的,不是嗎?」她笑著站起身來,用她那蝦色的嘴唇吻了我一下——不是在面頰上,而是在我的額頭上。這似乎清楚地表明,我在她心目中還是個孩子。

  我看她輕快地走過田園鄉村俱樂部色彩柔和的大廳,微微點著頭,手也在有規律地擺動。她像一團綠雲,雙腿似乎直接連著腰,嫋娜如楊柳輕搖。我為之陶醉,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衝破束縛,躍躍欲試。我多麼想模仿她那種步態,那麼身輕如燕、飄飄欲仙、無懈可擊。

  我出嫁前的準備事宜並不是在阿維隆莊園進行的,而是在位於羅斯代爾的威妮弗蕾德的一幢木結構的仿都鐸式的房子裡進行的。由於大多數的客人都來自多倫多,這樣比較方便。這也免除了父親的一些尷尬,因為他已辦不起這樣的婚禮,而威妮弗蕾德卻感到應該是她的義務。

  他甚至買不起女兒的嫁衣,這也由威妮弗蕾德一手操辦了。我僅有的幾個嶄新的衣箱,其中有一個裡面放了一條網球裙、一件游泳衣和幾件跳舞長裙。不過,我既不會打網球,也不會游泳和跳舞。我能在哪兒學習這些玩意兒呢?在阿維隆莊園嗎?不可能。別談什麼游泳池了,瑞妮可不會准許我們去的。然而,威妮弗蕾德堅持說這些行頭是必要的。她說,我儘管不會,但在某些場合我還是要穿的,也不能承認自己不會。「你可以說你頭痛,」她對我說道。「這總是一個可以推託的藉口。」

  她還告訴我許多其他的事。「你可以表現出厭煩,」她說,「只是千萬別表示出畏懼。男人們會像鯊魚一樣嗅出來,接著向你遊來。你可以垂下眼皮看桌沿,但千萬別看地上,那樣會使你的脖子看上去不挺拔。別站得筆直,你不是大兵。千萬不要畏畏縮縮。如果有人說了侮辱你的話,你就問:你說什麼?似乎你沒聽見;十有八九他們是沒臉再說第二遍的。別對服務員大聲說話,那是粗俗的表現。讓他們彎下腰來聽,他們就是幹這行的。也不要擺弄你的手套或頭髮。得讓人看起來你總是有更好的事可幹,但千萬別表現出不耐煩。有懷疑的話,就去一下化妝間,但要緩緩而行。優雅來自漫不經心。」這些都是她的說教。儘管我討厭她,但我得承認,在日後的生活中,這些東西體現出了相當大的價值。

  婚禮前夜,我待在威妮弗蕾德家一間最好的臥房裡。「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歡快地對我說道。她這話的意思是我還不夠漂亮。她給了我一瓶冷霜和一副棉紗手套——要我把冷霜塗在手上,然後戴上手套。經過這樣護理後,你的手會變得又白又軟,膚如凝脂。我站在臥房的浴室裡聽著自來水嘩嘩地沖在陶瓷浴盆裡,同時看著鏡中我自己的臉。我覺得自己似乎被抹去了,失去了五官,就像一塊用剩的蛋形肥皂,又像虧缺的月亮。

  勞拉從她房間與我相通的門走過來,坐在蓋著的抽水馬桶上。她從來沒有敲門的習慣,對於這一點我不以為然。她穿著純白的棉睡袍,那是我穿過的。她把頭髮系在後面,麥黃的發束散落在她的肩頭。她光著雙腳。

  「你的拖鞋呢?」我問道。她的表情看上去不無憂傷。那種表情,再加上她的白色睡袍和光腳板,使她看起來像個悔罪者——像一幅老畫中走向刑場的異教徒。她在胸前對握雙手,手指圈出一個開放的O字,似乎該捧著一根點燃的蠟燭。

  「我忘了。」她盛裝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因為她個頭高;但此刻她看起來比較小,看上去才十二歲左右,散發著嬰兒般的氣味。那是香波的緣故——她用嬰兒香波,圖個便宜。她一向喜歡節省點小錢。她環顧了一下浴室,然後低頭看著地磚。「我不願意你結婚。」她說道。

  「我早就看出來了。」我說。在整個籌備過程中——無論是接待客人、試衣還是彩排——她總是陰沉著臉。她對理查德勉強有禮;對威妮弗蕾德茫然地順從,就像個簽約的女僕一樣。對我,她卻氣哼哼的,似乎這次婚禮從好的方面看,是心血來潮;從壞的方面看則是在排斥她。起先,我以為她是出於妒忌,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為什麼不該結婚?」我問道。

  「你還太小。」她回答說。

  「媽媽結婚時才十八歲。不管怎麼說,我都快十九了。」

  「但她嫁了自己心愛的人。那是她願意。」

  「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呢?」我惱怒地說道。

  她沉默了片刻。「你不可能是願意的。」她望著我說。她眼圈紅紅的,泛著淚光。這更讓我惱火:她有什麼權利哭泣?該哭的人是我。

  「我願不願意無所謂,」我嚴厲地說,「這是唯一明智的決定。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沒錢了?你不希望我們露宿街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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