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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田園俱樂部

  窗外,院子裡暮色蒼茫,雪花飄零。雪片落在窗玻璃上,發出接吻般的聲響。雪很快便會化去,畢竟才十一月,但這場雪充當了冬的使者。我不知自己為何這麼興奮。我明白接踵而來的是什麼:雪泥、黑暗、感冒、髒冰、寒風,還有靴子上的鹽漬。然而,我心中還有一種預期:戰鬥前的忐忑不安。你可以走出家門與冬天抗衡,然後被它挫敗,乖乖地退回屋裡去。不過,我希望這屋子有個壁爐。

  我和理查德住的房間裡有個壁爐。整幢房子共有四個壁爐。我記得,臥室裡就有一個。火燒得很旺,烤火時火苗幾乎舔著你。

  我放下毛衣的袖子,讓袖口包住雙手,就像菜販子在冷天幹活時戴的無指手套。儘管還是秋天,天並不冷,但我不能掉以輕心。我要讓爐子生上火,再翻出法蘭絨睡衣,還要儲備一些罐裝烘豆、蠟燭、火柴等等,以備不時之需。如果來一場去年那樣的大風雪,一切供應都可能切斷,於是家裡就會沒有電,衛生間也無法使用,想要喝水只有自己去化開冰雪。

  花園裡一片蕭條,只有一些殘枝敗葉和幾簇頑強的菊花。太陽移向南半球;天黑得早了。我在廚房的桌上寫作,心中懷念急流的聲音。有時候,外面起了風,從無葉的樹枝中呼嘯而過;那聲音很像急流的聲音,儘管這話有點誇張。

  訂婚之後的那個星期,我被打發去和理查德的妹妹威妮弗蕾德·格裡芬·普賴爾共進午餐。請帖是她發出來的,但我感覺是理查德打發我去的。我的感覺也許有誤,因為威妮弗蕾德操縱著許多事,這次說不定也是她指使理查德做的安排。這件事很可能是他們倆一起策劃的。

  那次午餐安排在田園俱樂部;婦女們常在那兒用餐。這個俱樂部位於皇后街辛普森百貨商店的頂樓,高而寬敞,據說是按「拜占庭」風格設計的(即以拱門和盆栽棕櫚樹為特色)。整個佈置以紫色和銀色為主調,所有的燈具和坐椅都是流線型的。俱樂部半高處圍著一圈陽臺,帶有鑄鐵的欄杆;這是為那些生意人專設的。他們可以坐在那兒,俯看下面的女人:一個個花枝招展,嘰嘰喳喳,就像動物園鳥類館裡的一群鳥。

  那天,我身穿一套自己最好的出客衣服,也是我應付這種場合最好的行頭:一件海軍藍的外套和一條褶裙,內配白色的襯衫,領口有個蝴蝶結,再加一頂海軍藍的船形帽。這身打扮使我看起來像個女學生,或者是救世軍的募捐員。關於我的鞋子,我連提都不想提;一想到它們,至今我都覺得太洩氣。我把嶄新的訂婚戒指窩在棉手套裡。我知道,人們看見我穿著這樣的衣服,卻戴著這枚戒指,一定以為那是假的,或者是偷來的。

  ①救世軍:西方一個宗教性慈善組織,仿軍隊編制,對窮人給以物質幫助和精神安慰。

  服務員領班瞥了我一眼,似乎我一定是來錯了地方,至少是走錯了門——我是否在找工作?我看上去的確不體面,年齡又太小,不夠資格來這裡用午餐。然而,當我報上威妮弗蕾德的名字,則一切順利,因為威妮弗蕾德是田園俱樂部的「老土地」了。(老土地是她自封的。)

  至少我不用再等,可以坐下來自己喝杯冰水。那些衣著講究的女人盯著我看,心裡納悶我是怎麼進來的;原來威妮弗蕾德早就來了,坐在一張空桌子旁。她比我印象中要高一些——也可以說是苗條,或者婀娜,儘管部分歸功於她的緊身內衣。她一身綠色裝束——不是那種柔和的淺綠,而是那種鮮亮的翠綠,綠得幾乎耀眼。(二十年後流行的綠色口香糖,就是這種顏色。)她腳下是一雙相配的綠色鱷魚皮的鞋子。這雙鞋光閃閃的,富有彈性,看上去濕潤潤的樣子,像睡蓮的浮葉。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精美的、不同尋常的鞋子。她的帽子也是同樣的色調——一團綠色的織物,穩穩地扣在頭上,如同盤起的一條毒蛇。

  就在此刻,她開始做一件有失體面的事——我的教養告訴我是不能這麼做的。她拿起帶鏡子的粉盒當眾照起來。更糟糕的是,她往鼻子上撲粉。正當我猶猶豫豫,不希望她知道我看見了她的這個不雅舉止時,她啪的一下關上了粉盒,丟進閃亮的綠鱷皮手提包中,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然後,她伸展了一下脖子,慢慢把她抹過粉的臉轉過來,兩眼如車燈般四處望去。她看見了我,微微一笑,伸出一隻軟綿綿的手,表示歡迎。她戴了個銀手鐲;這東西立刻令我羡慕不已。

  「叫我弗蕾迪好了,」她等我坐下後說道,「我的好朋友們都這麼叫我。我希望我們倆也能成為好朋友。」當時,在威妮弗蕾德這樣的女人們中間流行把名字縮短,這樣聽起來就顯得年輕,諸如:比莉、芭比、威莉、查莉之類。我沒有這種昵稱,所以也無法給她一個。

  「噢,這就是那枚訂婚戒指嗎?」她說,「漂亮極了,是不是?我幫理查德挑選的——他喜歡我陪他購物。上街購物讓男人們頭痛,對嗎?他以為翡翠就可以了,可沒有一樣東西比得上鑽石,你說是嗎?」

  她一面說這話,一面饒有興致地冷靜地觀察我,看我有什麼反應——她把挑選訂婚戒指說成是一件無所謂的小差使。她的眼睛十分機靈,而且大得出奇,眼皮上則塗著綠色眼影。描過的眉毛修成了一條光滑的弧線,使她看上去具有一種厭煩的神情,同時又帶著幾分驚奇。這都是受那個時代電影明星們的影響;不過,我懷疑威妮弗蕾德有否真的驚奇過。她的唇膏是一種剛開始流行的暗橙紅色——蝦色應該是個貼切的名稱,這是我以前在下午看雜誌時得知的。她的嘴巴同眉毛一樣,也弄成影星的那種嘴:上唇畫成性感的雙弧形。她的嗓音是人們說的那種「威士忌嗓音」——低低的,近乎深沉,又帶著一絲貓舌般的粗獷,又像麂皮般柔軟。

  (後來,我發現她會玩牌。是橋牌,而不是撲克——如果玩撲克,她也會玩得不錯,善於虛張聲勢,但那樣風險太大,太像賭博了;她喜歡對有把握的事下注。她也打高爾夫球,主要是出於社交需要;不過,她的水平並不如她說的那樣好。網球對她來說強度太大了;她可不願讓人看見她大汗淋漓。她也「出航」,但只是坐在船中的軟墊上,戴著帽子,喝著飲料。)

  威妮弗蕾德問我想吃什麼,我說隨便。她叫我「親愛的」,然後說「沃爾多夫」色拉很不錯。我說,那好吧。

  我怎麼也開不出口叫她「弗蕾迪」;那似乎太親密了,甚至有點狎昵。畢竟她是個成人——沒有三十歲,也有二十九歲了。她比理查德小六至七歲,但他們倆是好夥伴。「我們倆是極好的夥伴。」她第一次坦率地對我說道——但肯定不會是最後一次。如此坦率又輕描淡寫地說這話自然是帶一種威脅。這不僅意味著她比我早先獲得理查德的信任,以及我不可企及的忠誠,而且如果我膽敢冒犯理查德,那麼要面對的就是他們兩個人。

  她告訴我,是她為理查德打理一切的——社交活動、雞尾酒會、宴會之類——因為他是個單身漢。正如她說的(以後她年年都會這麼說),「這些都是我們女人家幹的事。」接著,她說她很高興理查德終於決定安定下來,和我這樣年輕的好姑娘成家。他有一些難言之事——一些過去的糾纏不清的風流韻事。(威妮弗蕾德一向稱和理查德有關係的女人為糾纏者,如同漁網,或蜘蛛網,或鳥網,或者就像掉在地上的黏乎乎的線頭,你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鞋上,甩都甩不掉。)

  幸運的是,理查德逃出了這些糾纏不清的風流韻事。這倒不是女人們不追他。威妮弗蕾德用低啞的聲音說,追他的女人成群結隊,於是我腦海中浮現出理查德衣冠不整、頭髮散亂地在一群瘋狂追逐他的女人中倉皇逃竄的形象。然而,我無法相信他的形象真會是這樣。我無法想像理查德會奔跑、會忙亂、會害怕。我無法想像他會恐慌。

  我點頭微笑,不清楚我自己是如何被她定位的。我是理查德的眾多糾纏者中的一個嗎?也許是吧。然而,她表面上讓我明白理查德的真正價值,而實際上卻是要告訴我:如果我想配得上他,我就得循規蹈矩。「不過,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的,」威妮弗蕾德微笑著說道,「你那麼年輕。」如果說我的年輕讓我做得不那麼得心應手,那麼正是威妮弗蕾德所指望的。她可不打算放棄對理查德的控制,哪怕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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