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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帝國餐廳

  時光如梭,季節輪轉。路旁的灌木叢下,夏天留下的紙垃圾四處飄散,猶如雪的信使。空氣變得乾燥起來,讓我們為今年冬天裡中央暖氣引起的乾燥做心理準備。我的兩個大拇指已經開裂,臉也更憔悴了。如果照照鏡子——不論近看還是遠看——就會發現臉上大小皺紋縱橫交錯,仿佛貝雕一般。

  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腿上長滿了毛。不只是一點點,而是一大片。當我低頭看時,一簇簇的黑毛快速生長,佈滿了我的大腿,就像動物的皮毛一樣。我夢見冬天來了,我要冬眠了。首先,我會長毛,接著爬進洞去,然後睡覺。這一切看起來那麼正常,似乎我經歷過一樣。後來我記起來——即使在夢裡——我從來不是一個那樣長毛的女人,而是光溜溜的像一個蠑螈,至少我的腿是這樣。所以,儘管這雙毛腿長在我身上,但它們不可能是我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它們是別人的腿,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的腿。我所能做的只是跟著腿跑,用手摸它們,弄清這究竟是誰的腿。

  夢把我驚醒了,我信以為真。我夢見理查德回來了。我能聽到床上他在我身邊的呼吸聲。但是,那兒沒人。

  然後,我真的醒了。我的雙腿仍在沉睡,因為我是蜷縮著睡的。我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燈,看了看手錶:時間是淩晨兩點。我的心就像剛跑過步一樣,痛苦地怦怦直跳。人們說的看來不錯:噩夢可以置你於死地。

  我加緊寫作,在紙上龍飛鳳舞。這是我和我心靈之間慢吞吞的賽跑,但我想先到達目的地。哪兒是目的地?終點,或者終結。兩者必居其一。不管哪個都算是目的地。

  一九三五年的一月和二月。隆冬。下雪了,天氣清冷;火爐燃起來,煙霧嫋嫋,暖氣汀不停地運作。路上的汽車常常沖進溝中,司機感覺獲救無望,仍然開著發動機,最後窒息而死。在公園裡的長椅上和廢棄的倉庫裡,常常發現流浪漢的屍體,僵硬得如同人體模型,好似在商店的櫥窗裡作貧窮展覽。屍體不能埋葬,因為地凍得堅如磐石,無法掘墓,因此只好放在緊張不安的殯儀館老闆的棚子裡,等待天暖再埋。老鼠們卻過得十分滋潤。有些母親帶著孩子,因為找不到工作,沒錢支付房租,被連人帶東西趕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去。孩子們在盧韋托河結冰的磨坊水池上溜冰,有兩個墜入冰下,還有一個溺水而死。水管接二連三地凍裂。

  我和勞拉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少了。確實,我也很少見到她。她說,她在為基督教聯合會的救濟活動幫忙什麼的。瑞妮說,下個月開始,她每週只能幫我們家幹三天活,因為她的腿病又犯了。她用這個藉口來掩蓋一個事實:我們家已經付不起她的全職工錢了。反正我心裡明白。這是明擺著的事,就像父親陰沉的臉色一樣。最近,他老待在自己的塔樓上。

  鈕扣廠已經空了,廠房裡面支離破碎。沒有錢去進行修復,因為保險公司拒絕賠償,理由是失火原因不明。有人在私下裡說,事實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甚至有人說火是父親自己放的,這簡直是惡意中傷。其他兩個廠也還關著;父親絞盡腦汁在想辦法重新開工。他越來越頻繁地去多倫多出差。有時候他會帶上我,而我們會在當時最高級的約克皇家飯店下榻。這裡是公司總裁、醫生和律師喜歡的去處;他們在這裡金屋藏嬌,進行長達一周的縱情作樂。不過,當時我並不瞭解。

  我們外出的這些費用誰來付帳呢?我懷疑是理查德,因為他總是在這些場合露面。他還和父親保持著生意來往:他是我們僅存的一個客戶,生意也是有限的。這次生意是關於出賣工廠的事,有些複雜。父親曾經試過賣廠,但這年頭沒人想買,尤其是考慮到他開出的條件。他只想出售一小部分股份,想要保留控股權。他要的只是資本注入,這樣他的廠可以得以重開,他的工人又有活可幹了。他稱他們為「他的部下」,似乎他仍舊在軍中,他仍是他們的上尉。他不願意減少損失而拋棄他們,因為人們都知道,或者曾經知道:船長應該與船共存亡。現在他們不用麻煩了。他們可以變賣工廠,擺脫困境,搬到佛羅里達去。

  ①英文中「船長」與「上尉」是同一個詞(captain)。

  父親說,他需要我去為他「做記錄」,不過我一點都沒記過。我相信,父親只是需要我陪在身邊——做他的精神支柱。他需要一個精神支柱。他瘦得像根竹竿,雙手不停地顫抖。他連寫自己的名字都費勁。

  勞拉從來不和我們一起出差,父親沒要她出來。她留下來,向窮人分發三天前的陳麵包和薄薄的稀湯。她自己也開始節儉飲食,仿佛她感到自己沒有權利吃東西一樣。

  「耶穌也吃東西,」瑞妮說,「他什麼都吃,從來不節食。」

  「是的,」勞拉答道,「但我不是耶穌。」

  「謝天謝地,她總算還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瑞妮對我嘀咕道。她把勞拉晚餐剩下的三分之二食物倒進雜燴鍋裡,因為浪費是一種罪過,而且是可恥的。在那些年月,瑞妮引以為榮的一點就是她從不扔掉東西。

  父親不再雇用司機,也不敢自己開車。我們父女二人乘火車去多倫多,到了聯邦車站,然後過街去飯店。下午,父親在談生意的時候,我得自己想辦法消磨時光。然而,大部分時間我坐在房間裡,因為我懼怕這座城市,還為自己過時的衣著而感到難為情;穿著這樣的衣服,使我看起來年齡要小好幾歲。我會讀些雜誌:《婦女之家》、《柯裡爾評論》、《梅費爾》之類。我讀的大部分都是關於浪漫愛情的短篇小說。雖然雜誌上的美容秘訣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我對廚藝和編織卻毫無興趣。我也看廣告。有一種「雷泰克思」化纖緊身胸衣,我穿上可以讓我的橋牌打得好一些。如果我堅持嚼「斯巴德」口香糖,不管我抽多少煙,別人都不會在乎,因為我的口氣依然清新。有一種名叫「拉維克斯」的樟腦丸可以解除我衣服生蟲的後顧之憂。在美麗的貝斯湖畔,有個「大贏客棧」,那裡每天充滿歡樂。我可以在湖濱做音樂瘦身操。

  每天談完生意之後,我們三人——父親、理查德和我——會在餐館吃晚飯。在這種場合我通常不說話。我有什麼可說的呢?話題無非是關於經濟、政治、大蕭條、歐洲局勢,還有世界共產主義的令人擔憂的進展。理查德認為,從經濟的角度來看,希特勒已經把德國統一起來。他不大贊成墨索里尼,認為他是個「半吊子」和外行。當時,有人來找理查德,要他投資意大利人秘密研製的一種新型纖維——那是從加熱後的牛奶蛋白中提取出來的。但理查德說,這樣的材料一旦弄濕了,就會散發出一種難聞的奶酪味,因此北美婦女絕對不會接受。他依舊對人造絲情有獨鍾,儘管這種材料遇水會起皺;他會密切留意其發展動向,不放棄任何希望。人造纖維逐步替代真絲以及大部分棉織品的趨勢在所難免。婦女們需要的是一種免燙產品——能夠曬在晾衣繩上,曬乾後不起皺。她們也希望長筒襪透明而堅固,以展示她們的玉腿。他會笑著問我:這麼說對嗎?凡是談到關於女人的話題,他就會問我——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我點點頭。我總是點頭。我從來不仔細聽,因為這些談話不僅使我感到厭倦,而且令我心痛。看到父親對於他並不贊同的觀點也表示同意,我感到痛苦。

  理查德說,他本該請我們到他家吃飯的,但他還是個單身漢,飯菜做得一定難以下嚥。他說,他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裡,不免淒涼,他過的幾乎是和尚的日子。「沒有太太,這算是什麼生活?」他笑著說。這話聽起來像一句引言。我覺得是一句引言。

  理查德是在約克皇家飯店的帝國餐廳裡向我求婚的。他邀請我和父親一起去吃午飯;但當我們順著飯店走廊走向電梯時,父親說他不能去了。他說,我得自己去。

  這自然是他們兩人設好的圈套。

  「理查德將會問你一些問題。」父親說道。他的口氣中帶著歉意。

  「噢,是嗎?」我說。很可能是關於熨燙衣服的事,不過我無所謂。在我看來,理查德是個成年人。他已經三十五歲了,而我才十八歲。他絕對不會有趣到哪兒去的。

  「我想,他可能會向你求婚的。」父親說道。

  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大堂。我坐了下來。「噢。」我說。我突然對這些天來明擺著的事恍然大悟。我想笑,感覺像中了個圈套。我還感到胃口一下子沒了。不過,我的聲音依然很鎮靜。「我該怎麼辦?」

  「我已經同意了,」父親說道,「所以,現在看你的了。」接著,他又補充說:「有些事要靠你了。」

  「有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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