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六二


  亞曆克斯蹲在閣樓的橢圓形小窗戶旁,正借著日光在幹什麼。他顯然沒有聽見敲門聲;他正背對著我,一條被子裹在肩頭,似乎正在寫什麼東西。我能夠聞到煙味——沒錯,他正在抽煙,手中夾著香煙。我認為,他抽煙不該離被子這麼近。

  我不知該如何宣佈我的到來。「我來了。」我說道。

  他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手中的香煙掉到被子上。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跪下來把它熄滅——對阿維隆莊園大火的景象我仍然記憶猶新。「沒事了。」他說。他也蹲下來,同我一起查看還有沒有剩下的火星。我記得,接下來的事就是我們倆在地板上;他抱住我,吻了我的嘴唇。

  我沒料想他會吻我。

  我料想過嗎?這是突如其來的,還是早有序幕——一次觸摸、一個凝視?我有過什麼挑逗他的行為嗎?我壓根兒就記不起來了。然而,我記得的事真的發生過嗎?

  如今,我們三人中只有我還活著,還可以回憶往事。

  總之,情況和瑞妮說的關於電影院的那種男人一樣,當時除了我並沒有感覺到冒犯之外,其餘的則如出一轍:我呆呆的,不會動了,孤立無援。我的骨頭也變得酥軟了。在我能夠清醒過來、掙脫逃離之前,他就幾乎解開了我衣服上所有的扣子。

  整個過程,我一言未發。當我走下閣樓的樓梯,理理頭髮,把襯衫塞進裙子,我有一種印象:他在我身後嘲笑我。

  如果我允許這種事再次發生的話,真不知會出現什麼後果。然而,無論是什麼後果,至少對我是危險的。我會自討苦吃,會聽天由命,會等來意外。我再也不敢獨自和亞曆克斯在閣樓裡了,也不敢告訴勞拉個中原因。那樣的話,對她傷害太深,因為她是永遠無法理解的。(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他對勞拉幹了同樣的事。不,我無法相信。她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不是嗎?)

  「我們得把他送出城去,」我對勞拉說道,「我們不能再這樣幹了。他們肯定會發覺的。」

  「現在還不行,」勞拉說,「他們還在鐵路上查人。」她對這事可是有發言權的,因為她仍在教會的施食所幫忙。

  「那麼,把他送到鎮上的某個地方。」我說道。

  「哪有啊?沒有別的地方了。這是個最好的地方——他們永遠不會想到來這兒查的。」

  亞曆克斯說,他不想被困在這兒。他說,在閣樓上過冬會把他逼瘋的。他就要精神失常了。他想沿著鐵路走幾英里,然後跳上貨車——那兒有一個高坡,跳車比較容易。只要到了多倫多,他就能躲起來——那兒有他的朋友,有他們的朋友。然後,他設法去美國,那樣就比較安全了。根據報上的說法,當局懷疑他早已到了那兒。他們當然不會再在提康德羅加港搜尋他了。

  到了一月初,我們覺得送他安全離開的時候到了。我們從衣帽間的最裡面偷來了父親的一件舊外套,又為他包好一份午餐——麵包、奶酪和一隻蘋果——然後送他上路。(父親後來想起了那件外套,勞拉說她把它送給了一個流浪漢——這話也沒完全說錯。她的這個舉動完全符合她的性格,父親也沒盤問,只是抱怨了幾句。)

  亞曆克斯動身的那天夜裡,我們把他送出後門。他說,他欠我們很多,不會忘記我們的。他像哥哥那樣分別擁抱我們倆,抱的時間一樣長。顯然,他要丟下我們了。如果不是在夜裡,他那個樣子仿佛是要去上課。後來我們哭了,哭得像兩個母親似的。這也是一種解脫——他走了,離開了我們的懷抱。不過,這種感覺也像母親一樣。

  他留下了一本我們給他的那些廉價練習本。我們自然迫不及待地打開它,想看看他寫了些什麼。我們希望看到些什麼呢?一封告別信,表達他心中永恆的感激?還是他對我們倆的美好感情?總是類似的東西吧。

  我們看到的卻是這些:

  anchoryne nacrod
  berel onyxor
  carchineal porphyrial
  diamite quartzephyr
  ebonort rhint
  fulgor sapphyrion
  glutz tristok
  hortz ulinth
  iridis vorver
  joeynth wotanite
  kalkil xenor
  lazaris yorula
  malachont zycron

  「這些是寶石?」勞拉問道。

  「不是。它們的發音不像。」我回答說。

  「那麼是一種外語?」

  我不知道。我覺得這些字母像是可疑的密碼。也許亞曆克斯果真像人們所指責的那樣:是個間諜之類。

  「我們把它扔掉吧。」我說道。

  「我來,」勞拉急忙說,「我把它拿到我的壁爐裡燒掉。」她把這頁紙疊好,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亞曆克斯走了一周之後,勞拉來到了我的房間。「我想這個還是由你來保存。」她說道。這是一張我們三個人的合影,是埃爾伍德·默裡在那天野餐會上拍攝的。但她把自己的像剪去了,只留了她的一隻手。她不能把這只手也剪去,否則照片的一邊就缺損一塊了。她沒有給照片上色,卻把她的那只手塗成淡淡的黃色。

  「天哪,勞拉!」我驚呼道,「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印了一些照片,」她說,「那是在埃爾伍德的報社幹活時印的。我還拿回了底片。」

  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吃驚。把照片剪成那個樣子是一件很怪的事。勞拉的那只淡黃色的手,像一隻閃光的螃蟹,爬過綠草,伸向亞曆克斯。這個景象讓我脊背一陣發涼。「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這是你想銘記在心的東西。」她說道。她說話如此放肆,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直視著我;這種眼光出自任何人都會是一種挑戰。但這就是勞拉:語氣中既沒慍怒,也沒嫉妒。她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沒關係,」她說,「我還有一張,是留給我自己的。」

  「那麼我不在上面嗎?」

  「沒錯,」她說道,「你不在。只有你的手。」這是我所聽到的她對亞曆克斯·托馬斯最明顯的表白。直到臨死,她甚至都沒用過愛這個字眼。

  我應該扔掉這張殘缺的照片,但我卻沒有。

  情況又回到原先那種慣常的、單調的秩序之中。仿佛有一種無聲的約定,我和勞拉從此不再提起亞曆克斯·托馬斯。我們雙方都還有許多意猶未盡之處。起先,我還常常爬上閣樓——裡面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不去了,因為去也沒意思。

  我們又埋頭於日常生活,盡可能讓自己忙一些。現在我們有一點錢了,因為父親將獲得廠房燒毀的保險賠償。這點錢還遠遠不夠,但父親說,我們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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