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五六


  「我猜,那一定是瑞妮的果醬。是從冷藏室拿來的吧——你事先問過她嗎?要知道,她可是點過數的。」我拿起我們倆的那張合影。「為什麼我是藍色的?」

  「因為你睡著了。」她回答說。

  勞拉不僅僅偷回來著色顏料。她的工作之一是將照片歸檔。埃爾伍德喜歡他的辦公室和暗室整潔有序。他把底片保存在透明紙信封內,根據拍攝日期整理成冊。這樣一來,勞拉便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野餐那天的底片。於是,她印了兩張黑白照片;這是有一天埃爾伍德外出時,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幹的。這事她誰也沒告訴,甚至也沒告訴我——後來我才知道。印完照片後,她把底片塞進包裡帶回了家。她並不認為這是偷竊,因為開頭埃爾伍德未經過我們同意就偷拍了這些照片,她只不過拿回那些根本不屬￿他的東西而已。

  當她達到目的以後,就不再去埃爾伍德的辦公室了。她沒向埃爾伍德說明原因,也沒有事先知會一聲。我覺得她這樣做夠笨的;確實也是這樣,因為埃爾伍德感到了輕視。他試圖從瑞妮那兒瞭解勞拉是否病了,但瑞妮只告訴他勞拉對攝影的熱情一定是冷下來了。這個小姑娘滿腦子的主意;她總是對某一件事著迷,現在肯定是在迷上別的東西了。

  這下可激起了埃爾伍德的好奇心。他開始密切注意勞拉,比平時更加「多管閒事」。我不能稱此為「監視」活動——他並沒有埋伏在暗處。他只是對勞拉多加注意。(然而,他還沒有發現勞拉偷他的底片。他從未想過勞拉找他學攝影可能是別有用心。勞拉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坦誠,額頭又圓又光,幾乎沒有人懷疑她表裡不一。)

  起先,埃爾伍德並沒發現什麼可注意的。勞拉只是在周日早晨沿主街步行走去教堂,給主日學校的五歲大的孩子們上課。在一周內的另外三個早晨,她去火車站旁基督教聯合會辦的施食所幫忙。該所的任務是給爬火車的那些又餓又髒的男人和孩子分發白菜湯:這是一項善舉,但鎮上的人並非個個都贊成。有人認為他們是擾亂治安的陰謀分子。還有人覺得不該給他們提供免費餐飲,因為他們得自食其力。有人朝他們大叫:「去找工作!」(辱駡決不是單方面的。不過,這些遊民用的是更溫和的形式。這些人自然憎恨勞拉和所有像她這樣的宗教慈善家。他們自然也有發洩自己情感的渠道:一個笑話、一次嘲笑、一次推擠,或是陰沉的一瞥。畢竟,沒有比被迫感恩更難的事了。)

  當地警察站在一旁,確保這些人不會想出什麼歪點子,諸如留在提康德羅加港之類。他們得被趕走,趕到其他地方去。但是,也不許他們偷偷跳上火車站裡的棚車,因為鐵路公司是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的。遊民和警方之間發生了扭打和拳腳相加。埃爾伍德·默裡在報上寫道:警察在這裡濫用警棍。

  於是,這些人會沿著鐵路線走到很遠的地方再跳火車,但這樣做更難,因為那時火車已經加速了。確實發生了幾起事故,還有一個人死亡——一個不到十六歲的男孩命喪車輪,整個人被碾成了兩段。(這起事故之後,勞拉把自己鎖于房內兩天不吃不喝,因為她曾經給這個男孩發過一碗湯。)埃爾伍德寫了篇社論,說道:此次的不幸事故令人遺憾,但這既非鐵路方面的過錯,當然也不應歸咎於這個城鎮。如果有人魯莽地去冒險,那他能指望有什麼好結果呢?

  勞拉向瑞妮討些骨頭去教會的施食所做湯。瑞妮說,她並不會種骨頭,骨頭也不會從樹上長出來。為我們全家的吃喝,她廚房裡也需要骨頭。她說,省一文等於掙一文。勞拉難道不明白,在這個困難的年頭,我們的父親需要他賺到的每一分錢?但時間長了,她也經不住勞拉的軟纏硬磨,總會給她一塊、兩塊或三塊骨頭。勞拉不想碰這些骨頭,甚至連看都不看,因為她會覺得噁心。於是,瑞妮會幫她包好,歎口氣說:「喏,拿去。這些流浪漢遲早會把我們家吃空的。我還在裡面放了一個洋蔥。」她認為勞拉不該去施食所幫忙——對她這樣的年輕姑娘來說,這種活太粗了。

  「你不該叫他們流浪漢,」勞拉說道,「人人都不理睬他們。他們只是想要工作。他們想要的只是一份活兒。」

  「敢情,」瑞妮懷疑而又生氣地說道。她私下會對我說:「勞拉活脫脫是她母親的翻版。」

  我從來沒跟勞拉去過施食所。她沒叫我去,反正我也沒有那個時間。父親現在認為,我必須學著管理鈕扣廠——這是我的責任。由於我沒有兄弟,我在蔡斯父子公司要充當兒子的角色。不過,若去掌管工廠,我得弄髒我潔白的手。

  我知道我沒有管理生產的能力,但我沒敢反對。每天早上,我跟著父親去廠裡,看看現實的世界是怎麼回事(父親如是說)。如果我是個男孩,他早就讓我到流水線上去幹活了。這好比打仗:如果將軍自己做不到,那就不能指望他的士兵做到。實際上,他讓我盤點存貨、結算帳目——進多少原材料,出多少成品。

  我幹得很糟糕,多多少少是故意的。我感到厭煩,卻被逼無奈。每天早上,當我穿著修女般的衣裙到達工廠,像條狗一樣跟在父親屁股後面,我就會經過流水線上工人們的面前。我感到女人們在嘲笑我,而男人們則盯著我看。我知道他們在我背後拿我取笑——女人無非是笑我的儀態,而男人們則是笑我的身體。這是他們實行報復的一種方式。我在某種程度上並不責怪他們——身處他們的地位,我也會這麼幹的——但我還是覺得受到了侮辱。

  拉-的-達。她把自己看成是示巴女王。

  操她一頓就殺掉了她的威風。

  父親一點都沒注意這些。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注意。

  一天下午,埃爾伍德·默裡挺胸凸肚地來到瑞妮廚房的後門,說他帶來了不愉快的消息。他看上去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當時我正在幫瑞妮封罐頭;時值九月底,我們忙著采回最後一批西紅柿。瑞妮一貫節儉,而在那個年月,浪費是一種罪過。她一定意識到,我們的家境正變得越來越拮据——她的工作朝不保夕。

  埃爾伍德·默裡說,為了我們自己好,我們必須知道一些事。瑞妮看看他那種自以為是的樣子,估摸事情的嚴重性,斟酌事情是否已嚴重到要請他進來。最後還是讓他進來了,還給他倒了杯茶。她讓他等一下,等她把最後一批罐頭從沸水中鉗出來,封好蓋子,這才坐下來聽他講。

  事情是這樣的。埃爾伍德說,有人看見勞拉·蔡斯小姐在鎮上和一個小夥子在一起,而且他就是在鈕扣廠野餐會上同她合影的那個人。他們先是一起在施食所,後來一起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坐過好幾張椅子,而且還抽煙。或者說是那個小夥子抽煙;至於勞拉,他噘起嘴說,他不敢肯定。他們倆在市政廳旁的陣亡將士紀念碑附近,倚在喜慶橋的欄杆上,俯瞰橋下的激流——這可是情人幽會之處。他們也許已經到過「露營地」;這幾乎是曖昧行為的一種標誌,或是前奏。不過,他不能肯定此事,因為他並沒有親眼所見。

  不管怎樣,他認為我們得知道。那個人是成年男子,而勞拉小姐不是才十四歲嗎?那個男子如此占她便宜,真不要臉。他說著靠回椅背,遺憾地搖著頭,得意得像個土撥鼠,眼中閃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瑞妮氣炸了。她不喜歡在飛短流長方面被人佔先。「真是謝謝你告訴我們,」她用牽強的禮貌口氣說道,「小洞不補,大洞吃苦。」這是她維護勞拉的名譽的策略:還未發生什麼事,因此無從採取什麼措施。

  埃爾伍德·默裡走後,瑞妮對我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他是個無恥的東西。」她當然是指亞曆克斯,而非埃爾伍德·默裡。

  當我們質問勞拉時,她都承認了,但否認她曾和亞曆克斯去過「露營地」。沒錯,他們在公園裡的長椅上坐過,雖然坐的時間不長。她不理解瑞妮為什麼對此大驚小怪。亞曆克斯·托馬斯既非「廉價情人」,也非「狂蜂濫蝶」(這些雅號都出自瑞妮)。她說,這輩子從來沒抽過一根煙。至於瑞妮所說的「調情」,她認為那簡直令人作嘔。她究竟做了什麼,讓別人產生這樣低俗的懷疑?她顯然不得而知。

  照我看,勞拉有些呆:別人聽不出什麼弦外之音,她自己應當聽出來。

  按勞拉的說法,在所有這些場合中,她和亞曆克斯都在進行嚴肅的討論——有關的只有三方。討論什麼?討論上帝。亞曆克斯失去了信仰,而勞拉在幫助他恢復信仰。這是個艱巨的任務,因為亞曆克斯憤世嫉俗,也許勞拉的意思是「懷疑一切」。他認為,現實屬￿人們的今世,而不屬￿來世。

  他要為今世而奮鬥。他聲稱他沒有靈魂,對自己死後可能會怎樣毫不在乎。然而,不管感化他有多麼困難,勞拉打算堅持下去。

  我用手捂住嘴咳嗽,不敢笑出來。我過去聽到勞拉對厄斯金先生常常說這些高尚的話語,我想她現在又在這樣做:用話蒙人。瑞妮雙腿分開,兩手叉腰,目瞪口呆,像一隻鬥敗的母雞。

  「我不明白,他幹嘛還待在我們鎮上?」瑞妮說不贏就轉移話題。「我以為他只是來探訪朋友的。」

  「噢,他有正事要辦,」勞拉淡淡地說,「不過,他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我們的國家又不是奴隸制國家。當然,那些掙錢的工資奴隸例外。」我估計,感化工作並不總是單向的:亞曆克斯也在影響她的思想。如果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我們身邊就會出現一個小布爾什維克了。

  「他是不是年齡太大了點?」我問道。

  勞拉狠狠瞪了我一眼——什麼年齡太大了?——不讓我多嘴。她說:「靈魂是沒有年齡的。」

  「可人們都在議論。」瑞妮說道。這向來是她的殺手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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